有人问马尔克斯,你为什么写作?马尔克斯说:因为我看了《变形记》,然后恍然大悟,原来小说可以那样写。所以,我就开始写小说了。
有这么容易吗?也许是的,也许不是,看你觉得一部好的小说需要多少时间完成。《百年孤独》老马构思了十五年,开始动笔了,又折腾了三年,因为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写第一句。这也正是我目前的苦恼。所以我理解马尔克斯,所以我读起他来就格外地细心。“第一句话很可能是成书各种因素的实验场所,它决定着全书的风格、结构,甚至篇幅”,他可能觉得没有说透,又说:“有时写第一句话比写全书还要浪费时间……因为第一句话有可能成为全书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全书的风格和结构,甚至它的长短。”你看,他替我把什么都说了。
这一定算是上个世纪最著名的小说开头: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都要在村边搭起帐篷,在笛鼓的喧嚣声中,向马孔多的居民介绍科学家的最新发明。他们首先带来的是磁铁。一个身躯高大的吉卜赛人,自称梅尔加德斯,满脸络腮胡子,手指瘦得像鸟的爪子,向观众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谓的马其顿炼金术士创造的世界第八奇迹。他手里拿着两大块磁铁,从一座农舍走到另一座农舍,大家惊异地看见,铁锅、铁盆、铁钳、铁炉都从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甚至那些早就丢失的东西也从找过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现,乱七八糟地跟在梅尔加德斯的魔铁后面。“东西也是有生命的,”吉卜赛人用刺耳的声调说,“只消唤起它们的灵性。”霍?阿?布恩蒂亚狂热的想象力经常超过大自然的创造力,甚至越过奇迹和魔力的限度,他认为这种暂时无用的科学发明可以用来开采地下的金子。
我曾收集过有关这个小说开头的很多评论资料,从技术上谈这个开头的东西完全可以编成厚厚的一大本书,如果要是把模仿这个开头的小说编成书,我估计要编一百本。
每个人说到自己时总是滔滔不绝,这就是第一人称的好处,省力。
还是说这个开头吧,从最初的惊艳到读过二三十回之后,我能总结的俗套的解释是这样的:“多年以后”,这是一个站在未来追忆过去的视角,“那个遥远的下午”,继续往前延伸,“当时”,是作家隐匿的一个现在的叙事角度,再往前,“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基本上就是对创世纪的模仿……“每年三月”,又是时间里的时间,在前定的站在当下回望过去的那个时间段上,开始反复……
未来、过去和现在,三个时间层面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并以之作为时间结构在小说中一再出现。哪里是过去?哪里是现在?哪里是未来?看完你就知道了。没有这么去分的,这就像把一只包子再分解成它还是面团的时候,再往前就是它们还是麦子的时候,麦子的麦子的麦子,没法再往下说了,因为总可以这样说下去。墨西哥著名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他在一口气读完《百年孤独》前几十页手稿时就被震住了――你瞧,有名气的人都是读人的手稿――因为这世上第一次能有人将虚构的故事与实际的故事、梦幻和史实融合无间。这是马尔克斯的野心所在,但还不止于此,他还想打通民间传说、宗教、杜撰、夸张、神话、历史,使一个叫马孔多的地方变成类似圣经般的故事哩。你要是不敢想,那就注定也写不到这个水平了。
即使是一般的阅读经验,面对这样的开头也会产生出许多复合的感受,我们的阅读经验也许真的在平均水平之下呢?“多年以后”,孤独、苍老的基调落生;“站在行刑队面前”,死亡、恐惧油然而生;“见识冰块”,原始土著第一次在热带看到冰块,神奇、担心、好奇;“那个遥远的下午”,再次让人随着一个将死的人百感交集;“当时”,跟生命诀别时的一次美好回忆,凄凉、落寞,而又让人留恋;“村庄”,自己奋斗了一辈子建立起来的情感母地;“史前的巨蛋”,天地初辟;“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创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