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生的悲剧(2)

众所周知,《大公报》自从由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接办之后,便成为华北乃至全国舆论界的一大重镇。作为一家民间报纸,该报之所以很快就在强手如林的同行中脱颖而出,其最大的秘诀就是“不党、不私、不卖、不盲”的办报宗旨以及“文人论政”的基本特色。正因为如此,它才没有像前前后后的许多报纸那样,不是办成令人厌恶的政治传单,就是沦为不堪入目的地摊小报。

王芸生是1929年8月22日正式声明加入《大公报》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为了使国人“仰汉唐之盛,悲今日之衰,亦以证明中日文化渊源之厚,而责日本凌压中国之残暴”(张季鸾语),王氏在广泛收集资料的基础上,每天为报社撰写一篇文章,最终形成一部长达数百万言的巨著--《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这使他成了国内屈指可数的日本问题专家。在此期间,他还把“为国人代言,为民众请命”奉为座右铭,写了许多斥责奸邪、弘扬正义的政论。

淞沪战役之后,他与留在上海的《大公报》同人坚持“不受辱不投降的报格”,拒绝日本侵略者的新闻检查,由上海迁往汉口乃至重庆。在此期间,陈诚邀请他主持或兼顾军委政治部的宣传工作,但是他却以司马迁“戴盆何以望天”一语回绝陈的邀请,保持了新闻工作者与实际政治之间应有的距离。

到了重庆之后,张季鸾先生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王芸生开始主持《大公报》笔政。前不久,我从唐德刚先生的一篇文章中,看到王先生的幽默和他对抗必胜所抱的信念。唐说:“记得抗战中期,我们在沙坪坝听过一次《大公报》主笔王芸生的讲演。王说,抗战是一场赌博。赌场上的规矩是‘不下桌子不算输’。日本之不幸是它碰上了一位无赖大赌客蒋委员长。蒋公如今把裤子都输掉了,但是还赖在桌子上不下去。王作结论时,强调:‘不下桌子不算输,只要我们不下桌子,坚持下去,必有翻本之一日--最后胜利必属于我!”唐还说:“其实,那时输掉裤子的赌徒,也非蒋公一人。站在他背后的全国老幼,都准备把裤子脱下,交给他继续赌下去。”(台湾《传记文学》总号第三九三期,第19页)也许是基于这种“不下桌子不算输”的“赌博”心理吧,王芸生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中条山战役的社评,谁料这篇文章却被视为“反共言论”,至今蒙受不白之冤。

中条山战役又称晋南会战,是中国军队在华北正面战场上最后一次大规模抵抗。当时,中条山一带号称“中国的马其诺防线”,蒋介石在这里部署了二十多万重兵,却被数万日军打得一败涂地,从而成为“自淞沪战役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杨圣清:《中条山战役研究述论》,《中国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3期)。这一战役从1941年5月初开始,打了一个多月。而王芸生却在5月中旬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为晋南战役作一种呼吁》。有关这一战役中的具体问题,由于资料所限,笔者不想妄加评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澄清一个疑问,那就是王芸生到底在文章里说了些什么。

幸亏周雨先生的《王芸生》一书收录了这篇文章。为说明事实真象,我只好继续充当文抄公了。王文说: 晋南的事,迄目前止,是敌人占了些便宜,于是它便作种种的夸大宣传,不是说我军死伤重大,就是说某某军官被俘,这已经我军事发言予以驳斥。尤其离奇的,是它对于第十八集团军的种种说法:(一)敌方广播:“以中条山为中心盘据于山西省东南部之第十八集团军主力,于我军攻击重庆时,不但始终持对岸观火态度,且出动游击队威赫重庆军侧面,并乘机解除败残军之武装。”(二)上海十六日合众电,敌陆军发言人秋山盛夸日军在晋南之战绩,并称:“日军与共产军素不彼此攻击”。(三)华盛顿十八日同盟电,华盛顿明星报发表社评称:“中国共产党可以背弃蒋委员长,转而帮助汪精卫。”这些说法,固然大部分出自敌人的捏造,惟既播之中外,其事实真象,自为中外人士尤其我们忠良军民各界所亟愿闻知,因此我们热诚希望第十八集团军能给这些说法以有力的反证。第十八集团军要反证这些说法,最有力的方法,就是会同中央各友军一致对敌人作战,共同保卫我们的中条山,粉碎敌人的“扫荡”!

文章还说:“山西是十八集团军参加抗战以来的光辉战场,由平型关之役以来,始终为敌人所头痛,现在到了敌人用最后之力来与我们争山西时,十八集团军更应贯彻一贯的精神,协同友军,建立抗敌御侮的功勋。”

抄到这里,一个充满爱国热忱的报人形象早已跃然于纸上,这使我难免感到纳闷:这样一篇维护国家利益、弘扬民族大义、鼓吹团结抗日的文章,怎么能成为作者的一个罪状呢?也许有人要说,文章中有一些不利于十八集团军的内容,如“对岸观火”之类,但作者明明指出那是敌人的捏造,援引它的目的,不过是想得到有力的反证,使那些说法不攻自破罢了。假如不是心里有鬼的话,这算什么罪过呢?走笔至此,我不免顿生疑窦:莫非那些欲加之罪者,实际上已经承认了敌人的“捏造”?

文章发表后,周恩来当即给《大公报》写信,除反驳外电报道,要求“贤者当能谅我等处境之苦”而外,也承认“贵报此文是善意的督责”,并赞扬王文“爱国之情,溢于言表,矧在当事,能不感奋?!”为此,《大公报》在全文发表这封信的同时,还配以张季鸾的一篇社评--《读周恩来先生的信》。张在文章中充满善意而又不无忧虑地指出:目前国人的最大担心,就在于“苏日中立条约成立了,中共向来最信仰苏联,所以人们要知道中共今后政策是否受苏日妥协何等影响。这种推论本来很浅薄,然一般同胞在这紧要关头,当然要证明中共今后是否仍在民族自卫的阵线”。这种不偏不倚不夷不惠的态度,充分体现了《大公报》“不党、不私、不卖、不盲”的办报方针。值得注意的是,此事刚过三四个月,张先生便溘然长逝。周恩来与董必武、邓颖超在唁电中说:“季鸾先生,文坛巨擘,报界宗师,谋国之忠,立言之达,尤为士林所矜式……”所以我认为,这其实是上述笔墨官司的“盖棺”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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