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生的悲剧(1)

一个没出息的乡下人

把王芸生先生说成是“乡下人”,还冠之以“没出息”三个字,并不是我的杜撰,而是他自己的发明。1937年7月,王先生应《宇宙风》编辑之约,写过一篇回忆性的文章,题目是《一个挨打受罚的幼稚生》。在这篇文章中,许多人只看到作者求学时挨打受罚的一幕,却不大注意他剖明心迹的那段:

我是一个大城市边上的乡下人,近二十年来虽常生活在城市里,但总是脱不掉这份乡下人的气质,因此在这个社会里便不免如上海人所说有些“吃不开”。人既然没有出息,又不肯跟在有出息的人后面走,说话既不考虑人家爱不爱听,做事又常带着那份乡下人呆头呆脑的神气,你说这样的人如何得开?

王芸生原名王德鹏,河北静海人,1901年出生于天津的一个贫民家庭。他虽然只读了八年私塾,却凭借一手漂亮的文章跻身于报界,也算是比较幸运了。何况,他还因为撰写《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而名声大噪,不仅被蒋介石请到庐山去讲学,而且担任了《大公报》编辑部主任……。既然如此,那些“没出息”、“吃不开”的话又从何说起呢?

其实,从王氏大半生的经历来看,所谓“乡下人”云云,不过是表明他不会、也不屑于干那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勾当罢了;而这种精神之独立、思想之自由的人格品质,正是中国知识分子必须拼死力争的东西。但现实又往往如陈先生所言,“每当社会风气递嬗变革之际,士之沉浮即大受影响。其巧者奸者诈者往往能投机取巧,致身通显。其拙者贤者,则往往固守气节,沉沦不遇”。(《陈寅恪的最后20年》第107页)因此,在王先生“乡下人”的自况中,饱含着他的人格理想和精神追求。

在这篇文章中他还说:“我现在已比十年前没出息,假使十年之后人比现在更没出息,到那时或许万念皆灰,我愿意写一篇十万言的自传,献给读者,现在则只能透漏一点消息借以还债而已。”王的愿望终于在二十多年之后,以回忆录的形式实现了。这就是他与曹谷冰先生合作、在《文史资料选辑》中连载的那篇长文--《1926至1949的旧大公报》。我不知道王先生是否还记得当年说过的话,但是作为读者,我却从该文对《大公报》的评价、对同人的指责(诸如刘吴鼎昌先生是“搔首弄姿,插标卖身”)以及对自己的糟蹋中,看到他分明是“有出息”了。当然,如果仅仅是以此为“文本”,来评论作者的话,恐怕也会失之于皮相。因为在那特殊的年代,人们说的、写的和心里想的很可能大不一样。这就要求我们在阅读这篇为知情人所诟病“文史资料”时,除了简单的同情之外,也不妨想一想:这位说话不考虑人家爱不爱听,做事又呆头呆脑的“乡下人”,何以会变成这样?   其实,王芸生曾经是一个很有出息的青年。他不仅自学成才,还以国共两党党员的身份,投入了大革命的洪流。这正如他在《〈芸生文存〉自序》(1937年4月23日)中所说:我是在义和团运动之后的残破局面中出生的,“我的小辫子是给辛亥革命剃掉的,壬子兵变时的火光与枪声,曾照耀过我的眼睛,震动过我的心;五四运动给我打下一个做人的基础;五卅运动又使我认识了自己的国家。民族的热血曾鼓舞着我的青年的心,使我走上民国十五六年的革命战场”。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思想认识和人生追求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明显地感到,尽管“革命的火焰曾使我的生命发光,而革命阵营中的腐败现象也确曾伤过我的心。我从那时起开始有了一种觉悟,觉悟自己不是一个一手回天的英雄”。于是,他在《大公报》上刊登启事:“鄙人因感触时变,早已与一切政团不发生关系,谢绝政治活动,惟从事著述,谋以糊口,恐各方师友不察,有所误会,特此声明。”(周雨:《王芸生》第9页,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这种行为在“文革”中至少是要被打成叛徒的;但平心而论,当时的王芸生不过是想安下心来,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罢了。所以他自谦地说:我这个“人是从那时起变得没出息了,也从那时起变得老实些了”(《〈芸生文存〉自序)。拥有类似遭遇的,其实远远不止他一个人。比如施蛰存先生在谈到大革命的经历时,也坦率地说:“‘四一二事变’国共分裂后,我才晓得我们这些小共产党员只有死的分,没有活的机会。”(《沙上的脚迹》第171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在我看来,这些话与其说是牢骚太盛,不如说是对于以暴易暴者的批判与控诉。

在大革命中急流勇退后,王芸生便全力以赴地投身于新闻事业了。他之所以作出如此选择,显然与他对这一行当的理解有关。他说:

新闻记者对这种职业,就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人人都可以干,但要干得尽职却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个能克尽厥职的新闻记者,他须具备几种异乎常人的条件:他须有坚贞的人格,强劲的毅力,丰富的学识;对于人类,对于国家,对于自己的职业,要有热情,要有热爱,然后以明敏的头脑,热烈的心肠,冰霜的操守,发为“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勇士精神,兢兢业业地为人类为国家,尽职服务……

八年前,我曾亲耳听见一个黄包车夫骂“干报馆的没有好人”。从那时候起,我便立志要新闻记者努力做一个社会上的好人,把新闻事业做成一种好人的事业。这样我们对国家社会纵使无益也还不至有害。(《招魂》,1937年4月11日)

此外,他还告诫人们:要“努力做一个有灵魂的新闻记者”,这样才无愧于“无冕之王”的称号;否则的话,你就可能是一个“无魂之鬼”!这些话即使在今天也具有震聋发聩的作用。

抗战中的一桩公案

尽管王芸生在说话和做事方面都有一种“乡下人”的脾气,但是张季鸾先生却偏偏喜欢这种个性。张是在一次笔仗中认识王芸生的。后来,当他得知天津《商报》的主编王芸生因为与老板意见不合愤然辞职时,便亲自登门拜访,邀请王加盟《大公报》。从此,王芸生的命运就和这份报纸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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