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与杨步伟(2)

金陵刻经处为杨的祖父仁山先生所创办。杨仁山名文会(仁山是其字),安徽石棣人。他的父亲与曾国藩是同年进士。11岁时他随父亲拜访曾国藩,曾见他应对快捷,有问必答,便对其父说:“此子天资聪明,可及早安排他去应试。”没想到他却说:“我何必在异族人手上去取功名。”这话让他的父亲大惊失色,但是曾国藩却从中看出,“此子将来必有大用”。在大清王朝已经建立二百多年之后,杨仁山竟有如此傲骨,真让人钦佩。如今学风日益败坏,学术界能够有点骨气,不向当道争名利,不与宵小争职称者,恐怕已没有几人。这状况如果套用刘禹锡诗句的话,真可谓“金陵骨气黯然收”了。

太平天国起义时,杨仁山为曾国藩办理军务;起义失败后,又协助李鸿章重建南京,金陵刻经处就是在那时候创办的。据说,杨仁山创办金陵刻经处与他的感情经历有关。他本人相貌堂堂,聪明能干,可妻子却是一脸麻子,悍若河东狮吼。起初他认为,如果在容貌上过于计较,那就不是娶妻,而是玩弄女姓;后来他在杭州遇上一个名叫巧姐的红颜知己,才陷入情网。按照当时民俗,他本来是可以娶她为“并妻”的,只因夫人生了儿子,母亲又出面干涉,才使这对有情人未成眷属。于是,包括杨步伟和《中国近现代佛教人物志》的作者、台湾学者于凌波都认为,这是促成杨仁山献身佛学并创办金陵刻经处的唯一因素。不过,从他的思想和当时的社会状况来看,我以为除了感情受挫以外,可能还有另外的原因。

中国佛教从宋代开始衰落,至太平天国已经到了命若游丝的地步,其最显著的表现,一是文物典籍惨遭破坏,二是佛门弟子素质低下。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普通的善男信女,就连寺庙里的僧众,除了念几句南无阿弥托佛外,对佛学的真谛也并不了解。杨仁山曾说:“佛法传至今时,衰之甚矣!必有人焉以振兴之。”看来,以振兴佛法为己任,以改变佛教界所谓“自误误人、真伪杂出”的状况为目的,也是杨仁山学佛的初衷之一。

另外,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前清佛学极衰微,高僧已不多;即有,亦于思想界无关系”;但是后来却出现了龚自珍、魏源和扬文会等一代宗师。所以他认为佛学是晚清思想界的一条“伏流”。梁之所以把杨仁山与龚自珍、魏源相提并论,是基于以下的判断:杨“文会深通‘法相’、‘华严’两宗,而以‘净土’教学者。学者渐敬信之。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学者除了杨的早期弟子谭嗣同之外,主要有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等人,“故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从这些评价中不仅可以看出杨氏在晚清思想史上的地位,也可以看出梁启超所谓“佛教本非厌世,本非消极,然真学佛而真能赴以积极精神者,谭嗣同外”,杨仁山也可以算是一个。  说到谭嗣同,我想起那天到了金陵刻经处门前,还看到门上述挂着一块牌子,上书“谭嗣同著书处”。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说,甲午战争后,谭嗣同从长沙到上海、北京等地拜访康有为而不得,遂遵从父命,在南京捐了个候补知府。这时,“金陵有居士杨文会者,博览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经典为己任。君(谭嗣同)时时与之游。因得遍窥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学术宗旨,大端见于《仁学》一书”。梁还说:谭“需次金陵一年,闭户养心读书,冥探孔佛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成《仁学》一书。又时时至上海与同志商量学术,讨论天下事,未尝与俗吏一相接。”难怪谭嗣同也有“作吏一年,无异于入山”的感慨。从这些叙述中不难看出杨仁山对谭嗣同的影响至关重要。

金陵刻经处创办后,杨仁山又以参赞名义,先后随曾纪泽、刘芝田出使英法等国,据说是因为生计方面的原因。在国外,他结识了日本僧人南条大雄,后来南条在日本搜购唐代以来散逸的佛经注疏近三百种寄来,为金陵刻经处提供了可贵的底本。在国外,杨仁山注意到西方资本主义肇始于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因此他认为,要启蒙救亡,变法图存,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只有振兴佛教才是唯一出路。

辛亥革命前夕,为了进一步培养人才,弘扬佛法,杨在刻印经书、整理佛典的基础上又创办祗洹精舍,以新式教育培养出释太虚、欧阳竟无、桂伯华、李证刚、蒯若木、梅光羲、黎端甫等一大批佛学人才。此外,蔡元培、沈曾植、陈三立、郑孝胥以及梁漱溟和熊十力等人也直接间接地受到他的影响。所以他被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的一位学者誉为“中国佛教复兴之父”。

地处南京市中心的金陵刻经处原本是杨家宅第。杨仁山临终时立下遗嘱,将这幢大宅院捐献出去,永远作为刻经之所。如今,这里几经战乱,依然保留着经版楼、祗洹精舍、深柳堂和杨仁山居士墓塔等遗迹。大概是叶落归根吧,杨步伟女士的部分骨灰也安葬在这里。参观中我还得知,在经版楼中,珍藏着佛像版18种,各类经版13万片以及杨文会收集整理的各种佛教典籍,可见这里实在是我国佛教文化的一大宝库。另外,金陵刻经处还完整地保存了雕版水印和线装函套等传统工艺,是世界上唯一的汉文木刻版佛经出版中心。遗憾的是,当我从香火旺盛的鸡鸣寺前往那里时,出租车司机竟不知道它在何处;及至金陵刻经处,其门庭冷落之状,与如今的僧俗世界形成鲜明对照。这一切,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不能不在杨仁山墓塔前静默片刻,表达由衷的敬意。

1999.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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