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丁玲》读后缀语

陈明先生把近年发表的文章结集出版,嘱我在书前写几句,我既不能违命,又惶恐不敢应,最后我说,我只能写一篇读后的感想。

我以为,读陈明先生的书,是不能就文章论文章的。他是一个行胜于言的典型,并不特别注重用文章表达自己,读他的书,首先应该了解他这个人,只有结合他的人生历程,才能读出他的文字的意义和分量。

陈明先生1917年出生于江西,少年时代感知民族的忧患,即表现出勇于承担的精神。1935年,他作为上海麦伦中学的学生,参加了一二o九运动,并成为上海中学联的骨干人物。1937年,他放弃上海商学院的学业,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七七事变后参加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任宣传股长,奔赴抗日前线。那时,他刚刚20岁。陈明属于在革命和战争的烽火中度过青春岁月的那一代人,他的人生经历,无疑有很多传奇,但他很少谈论自己。为宣传鼓动,他可以登台演出,扮演主角,但在现实的生活中,他却甘心做集体中的一员,默默无闻地工作。我们只能从关于他所在集体的文字,如记录西战团战地生活的《一年》等书籍里,看到他的生活片段和剪影。他热情、机警,忠诚信仰,性格坚强,有文艺才能,更擅长组织筹划,律己严格,待人宽厚。他具备一个理想的革命者所应有的优点。1957年丁玲冤案牵连到陈明,据说,最让批判者痛恨的,就是找不到陈明的缺点。

比起陈明的革命经历,他和丁玲的爱情故事更广为人知。1937年他们相识于西北战地服务团,在抗日烽火中产生了爱情,但年龄和经历的距离使他们一直审慎地对待这份感情,直到1942年2月,他们才在延安结婚,那年,陈明25岁,丁玲38岁。即使在革命圣地,他们的结合也不被很多人理解,很少有人相信他们能白头偕老。随后的几十年,他们的人生道路充满坎坷,但岁月风雨考验和见证了他们爱情的纯洁和忠贞。2004年1月,香港的凤凰卫星电视台讲述他们的爱情故事时,标题写为"丁玲和陈明的风雨恋",可谓准确而又恰当。

从1937年相识,到1986年丁玲去世,陈明和丁玲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1957年以前,他们各有各的工作岗位,生活有聚有离,1957年以后,他们开始真正相伴相随。如众所知,那是丁玲被当作反党集团头目批判的日子,陈明被要求和丁玲划清界限,他却放下了自己的工作,帮助丁玲写申诉材料。陈明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丁玲晚年写作的回忆录《风雨人间》记述到陈明被开除党籍那天的情景,"一个从来不流泪的人,忽然流泪了,而且,泪水是那样止不住地涌出来。我无法安慰他,只能陪着他哭,我懂得他,为他的那颗心而哭"。对于少年时代投身革命的陈明来说,开除党籍给他心灵造成的巨大创伤,是当代年轻人所无法想象的,但他毫不犹疑地选择了和丁玲共同承受厄运。在陈明的逻辑里,忠实于爱情与忠实于革命并不存在矛盾,他坚信他和丁玲都是革命队伍中的好战士,他们遭受的是无妄之灾。从1957年遭受批判,到1979年平反昭雪,在长达20多年的岁月里,陈明和丁玲被下放到北大荒,被拘囿于秦城监狱,遭受了无尽的苦难,但始终矢志不渝,相濡以沫,最终不仅证明了自己的无辜和清白,也为中国共产党人和平年代的历史增添了一个忠实革命与忠贞爱情的动人佳话。

1986年丁玲去世的时候,陈明年近七十,十多年来,他曾几次罹病,仍抱着病弱之躯,孜孜不倦地整理、出版丁玲的著作。据我所知,曾有出版社约请陈明写自传,他也动手写了一些,但时写时辍,停辍的时间似乎比写作的时间要长,他最关心、投入精力和时间最多的,始终是丁玲著作和丁玲资料的整理。每看到媒体上某些记述丁玲的文字与他所知的情形不相符合时,他总要撰文或写信,指误补正。我曾经想过,作为20世纪中国为数不多的知名女作家,丁玲是公众人物,各种媒体各类人物在各自的语境、脉络中叙述她、解读她,出现各种差异,恐怕已经无可避免,作为亲属,也许应该少一点敏感为好。2004年初,陈明接受香港的凤凰卫视采访时,已经是87岁的老人,身体看上去还算健康,而声音仍然坚强有力,他说: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为丁玲和丁玲的作品说话。听到这段话,我的内心强烈地一震,我的眼前,闪回到1950年代批判丁玲的会场,顶着巨大政治压力的陈明压抑着悲愤,认真记录那些人身攻击式的言辞,思考为丁玲辩白申冤的可能;我又仿佛看到,1970年代后期的太行山脚下,在瑟瑟寒风里,陈明搭上村里的大车,进城转车赴北京递交申诉材料。我也想到1979年重返文坛后,陈明为丁玲的彻底平反所做的种种努力。想到这些,我不禁感到深深的愧疚。是的,了解了这些沧桑往事,我们还不能理解陈明对有关丁玲的叙述的特殊关切,还会把他对一些事件细节的执著看作是过度敏感么?

这本《我说丁玲》不是一本事先精心构思、周密计划的书,我敢肯定,书名也是在文章搜罗起来后确定的,却极其贴切地概括了书里的内容,反映了陈明先生的工作状态和精神状态。岁月流逝,丁玲逝世已经18年,但她仍然是陈明关心、思念、言谈和书写的中心。翻阅这本页数不算很多的书,我感到书的分量沉重。虽然我知道,在这本书里也留有陈明的身影,但我仍然觉得,应该有人去写一部关于陈明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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