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神社与国民感情的炼金术:高桥哲哉《靖国问题》阅读札记(2)

当然,高桥教授的分析,没有停留在以上层面的比较,他更关心的是"岩井益子陈述书"中的"遗属的感情"、"靖国之妻的感情"以及"靖国信仰"是怎么产生的。在进入这一层面讨论的时候,高桥教授把目光投向日本侵华战争以前和战争期间的历史,试图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段里进行考察。他把1939年《主妇之女》杂志的一则报道"光荣母亲的热泪座谈会"作为文本,报道里写到的所谓"光荣的母亲",都是在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开始后有儿子战死的地方妇女,被请到东京参加靖国神社举办的合祀战死者临时大典,她们不仅列席了招魂仪式,还被招待参观御苑皇居、东京名胜,其中,面对媒体的座谈会也是不可缺少的节目。在座谈会上,这些妇女所反复表达的,大都是参加大典的兴奋、目睹天皇御颜的喜悦,还有因为自己能有为国捐躯的子女而产生的自豪,但高桥教授细心地注意到,在杂志记录的有限的文字中,还是隐约透露出了她们对死去的儿子思念和哀伤。高桥说,不能因为读出了这种被压到文字背后的情绪,就断定这些"光荣母亲"充满喜悦的谈话是虚假的,她们的话里含有虚假成分,但同时也是真实的,在高桥看来,最让人震惊的是,为什么这些女性内心的思子之情和失子之痛,这些最基本的人之常情,会那么大幅度地转化为不近人情的喜悦和幸福?他认真分析了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出兵台湾(1874)、发动甲午战争、全面侵华战争过程中设置"东京招魂社"(1869)、靖国神社(1879)的种种举措,在此基础上指出,通过靖国神社表彰战死者的仪式,使战死者遗属的悲伤和痛苦转化为喜悦和幸福,从而感召其他国民自觉自愿地为国家贡献生命,这一系列操作,可称为"感情的炼金术",所谓"遗属感情"或"国民感情",其实就是这样被炼造出来的。

高桥哲哉教授的专业是二十世纪西欧哲学,是日本"新学院派"的代表学者,也是有社会关怀的批判型知识分子,他的《靖国问题》2005年4月10日由东京筑摩书房出版,同年5月20日就出了第6次印刷本,据说去年一年发行了30万册,这在学术性的著述里,是比较少见的。这或许从一个侧面说明,尽管高桥教授批判的"国民感情炼金术"正在大发效力,但也还是有人要寻找清凉剂。

满铁图书馆旧事

窗外时雨时晴,室内略有些闷,但不热。7月杪,我坐在大连图书馆,翻阅这里收藏的日文文献,突然想到应该写写这座图书馆。不,准确地说,我想写的,是一座隐现在书页之间的图书馆。

在我翻阅的日文书刊上,绝大多数都盖着"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图书印"。了解现代史的人们自然知道,这个简称"满铁"的"株式会社",并非一般的股份公司,而是已经进入帝国主义阶段的日本经略中国东北地区的殖民机构。要说清楚满铁的图书,不能不先说满铁。

满铁是日俄战争的产物,正式建立于1906年,但早在1904年5月,日俄双方以中国的东北为战场激战正酣的时候,日本满洲军总参谋长兒玉源太郎大将就着手安排有关人员调查东印度公司的情况。这位身兼台湾总督、富有殖民管理经验的兒玉,显然已经开始考虑战后的殖民地经营,所以,当《日俄讲和条约》(1905年9月5日签署,亦称朴茨茅斯条约)正式签字后的第二天,他便和他的得力助手、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提出"经营满洲策概略",确定了战后日本争夺中国东北地区统治权的基本方针。

大概因为是内部文件,"经营满洲策概略"的话说得直截了当:"战后满洲经营的唯一要诀,即阳里经营铁路,阴地谋划诸种事业"。按照朴茨茅斯条约,战胜的日本获得俄国辖属的长春至旅顺之间的铁路干线、支线及附属土地上的一切权利、特权和财产,但约定铁路只用于商业目的,日本的殖民行政管辖范围,也只限定在辽东半岛西南端的租借地旅顺、大连,这当然不能满足日本的野心,所以才阴阳兼用,沿着铁路干线和支线,把触角伸展到东北腹地。

满铁是为实行这个阴阳战略而设立的机构,本身也兼具阴阳双重性格,表面上它挂着民营企业招牌,实际上,从筹组方案、经营方针、范围到主要人事任免,皆由日本政府审定,完全是一个"国策机构",它的业务范围,自然也大大超出铁路,不仅垄断矿山开采、钢铁冶炼、海运,也涉足政治、文化等领域,乃至有"满铁王国"之称。这其实本在兒玉、后藤的规划之内,"经营满洲策概略"里早就写明了要"阴地谋划诸种事业"。

但是,或者因为兹事体小,图书馆的设置,确实没有包括在满铁的最初规划之内。后来的一些关于满铁图书馆历史的记述,常常把该馆的创建时间追溯到1907年,也就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总部从东京迁到大连,实际开始运营的那一年,但事实上,最初的所谓满铁图书馆,不过只是在满铁大连本社建筑里面设置的一间小资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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