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胡崇峻在收集整理歌师唱词的时候,格外小心,他首先剔除“纲鉴”的因素,第二剔除儒释道的元素,比如太极思想的混杂,后起的神的混杂,咒语的混杂,还有一座山压着他——他试图越过北面不远的武当山带来的道教文化对更原始的上古文明的压抑,回到最初的时代——“神农架自古就有人住”,他要找寻那最初的人唱的歌。
“难道你不想找那本书吗?”
“什么书?”
“《黑暗传》,歌师们争相寻找的书。”
我的问题很俗,是因为刚才路过半山的一户人家,主人将山顶的老罗贬低了一通,“他那唱的也叫歌?”,主人继续说,“来来来,记者吧,来我家看看,我家有许多古董,值钱。”——这话让我又对物质敏感起来,我总想要是手里拿到一本古书,可能是自己在文化考古方面研究的最好的砝码。
但说心里话,胡崇峻的心思并不像那些歌师,他并不希望找到那本明朝的《黑暗传》,他甚至有点害怕那原本被找到,那肯定不一样,不可避免地,他已经将许多自己的思维融入其中——那本书将大大消解他工作的意义,无论是明朝的版本,还是更早的版本,都将从此制止他的……再创作——他从不同的歌师口中收集片断,他书中混杂了不同歌师彼此交叉的记忆,女娲的故事里隐约有盘古,盘古的故事里隐约有对蚩尤的预言,他记录的,实际上不是真正故事的母本,而是关于它的记忆——
因此,他搜集整理、2002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的现代版《黑暗传》,肯定与古老版本不同,“越古老可能形式就越是单纯,真正的故事,可能是一个单纯的故事,一口气说下来”,而不是他现在这本书的样子,用不同的神的口吻,循环重述同一个创世主题——人类目前可以得到的最早的文学,也许早已区别于真正原初的史诗,《贝奥武夫》、《伊利亚特》……都充满道听途说的口吻。
读了胡崇峻整理的《黑暗传》,许多人都有同样的错觉——当一边喝酒一边听老胡且说且歌时,我们把老胡当了丧歌师。
我们这些人老远来到神农架——作家,音乐家,台湾来寻根的女生,学术工作者,记者——只要见到林区群众艺术馆的胡崇峻,我们的采风工作仿佛就算到了头,见到胡老师我们就满足,我们就不再向下发掘,甚至不用真正去碰那些最原始的部分——比如罗这样的老歌师。胡崇峻这个基层文化工作者已经替我们弄到了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手资料——我们和这个农民模样的人握手,“力量真轻啊……”他那么瘦弱,完全看不出高还是矮,只有在冬天,要进山找《黑暗传》,他穿上那件仿皮的保暖夹克,才能为自己增添一点勇武的气概,但他背负着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