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史诗(3)

“至少有一个明朝的版本。”——这是被本地的歌手提起最多的一个版本,它从清朝开始就变得难以得到,从清朝、民国到解放初期,本地的歌师都以能得到、哪怕是看上几页书面的《黑暗传》为荣。

“他们为什么要看那本书?他们头脑中不是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故事吗?”

“他们要求取印证。”

“什么印证?”

“文化人的印证。他们自卑。”

这些歌师有的竟然是文盲,然而他们能记住完整的故事——不,应该说是无穷无尽的故事,谁也不知道别人头脑中的歌有多么长,这似乎暗示,这些“野蛮人”有着完全独立于中国读书人传统的传承知识的方法,虽然没有读过《诗经》、《史记》,但他们头脑中仿佛有其中的一切。

只是,由于他们不是读书人,他们越是到后来,越心虚,总不免好奇于读书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他们窥探那些秀才,路过他们敞开的书房,发现桌上摊开着《黑暗传》,趁秀才上厕所的工夫,在桌子底下乱翻一通,或者干脆偷去。

读过《黑暗传》的歌师与没有读过《黑暗传》的歌师区别在于:在一个有教化的汉族社会,前者比后者更有底气,但代价是:前者有可能因为误读了不良的书面版本,“头脑遭到了污染”。

尤其是,在《黑暗传》的书面版本中,混杂了一种叫《纲鉴歌》的东西,它犹如一个电脑病毒,伪装成《黑暗传》,进入歌师的头脑,歌师以为是一个新奇的版本,其实是一套讽刺、驳斥《黑暗传》的创世神话的歌词。久而久之,要么歌师走火入魔,唱了一大篇,竟然是在否定自己,唱出自相矛盾的话来,像摆了乌龙的足球队员,自取其辱……

《纲鉴歌》最后说:“孔子不语怪力与乱神,孔子不信哪个信?唱歌莫唱《黑暗传》,莫把混沌扯稀烂……”——许多机械记忆的歌师,唱到这里,才知道上了当,连忙咬舌自尽——写出《纲鉴歌》的人,真可算是混进野蛮人中的文化间谍。

本来很单纯的歌谣,经过读书人的掺合与干扰,成了复杂可疑的东西,在这其中,秀才起了两面的作用——胡崇峻说,他大约相当于起正面作用的秀才,自古以来就搜集这些野蛮人口头的史诗,整理成书,但到后来,谁是本源——是歌师唱着书中的词,还是书唱着歌师的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反而说不清了。也比如,倘若用维特根斯坦式的严谨逻辑,我们只能陈述这一现象:“屈原的许多作品,和民歌类似”,但很难说是民歌造就了屈原,还是屈原造就了民歌,况且,越是往现代来,歌师的头脑越杂乱。你很难说什么是真正的“原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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