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斯坦布尔的幸福》一书里,李凡纳利体现的是历史学家的洞见、社会学家的思索、人类学家的关怀。伊凡是这部小说思考的灵魂,他首先把自己设定为“在东方是个西方人,在西方是个东方人”,站在古老文明与当代文明之间,试图代表这片土地的人们说:我“是个肤浅无根文化的受害者”。
古老的文明为什么运行到今天却是肤浅无根的文化?李凡纳利用西玛尔和萨拉哈丁的对话给出答案――
关于父亲要他杀死“罪人”玛丽,西玛尔问他的朋友萨拉哈丁:“伊斯兰教不是男人杀死犯罪的女人吗?”
“没有。”
“可是,用乱石打死又怎么讲?难道奸妇不是要埋到土里,腰以上露出来,乱石打死吗?”
“没有。《古兰经》里没有这种惩罚。这都是编出来的故事。”“他们利用伊斯兰教为的是实现他们的政治目的。杀手和恐怖分子可以是任何宗教的成员。”
把历史筛选、整合、改造成今天杀人或制服人的工具,是古老土地上的人们今天的悲剧根源。种族、宗教、意识形态都比人本身更重要,甚至完全背离了人的意义。像西玛尔那样的生命个体,只能在战斗中携带一个塑料袋捡拾战友可能被地雷炸飞的胳膊和腿。而另一个青年阿里 利扎正在监狱里为“人民的民主”绝食,但他也只是帮忙判他“恐怖分子”的国家“杀死自己”。 更为可怕的是公众对此“一点儿都不在乎!
在这些高墙外面,人们愉快欢笑,过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电视节目上说谁和谁怎么了,哪个模特儿和哪个足球明星出现在哪个酒吧了。”(阿里 利扎的妹妹赛荷语)公众是一群被奴役、歼灭了思想的牛羊,他们在为其提供好了的幸福的伪装下消耗自我。
看那些最擅长发表观点的学者、教授、作家们,不也是在被指定的平台上互相展开攻讦?抨击的范围绝不有所突破,“就像是对西西弗的惩罚――从早写到晚,只是为了让人在每天晚上把他们的文章扔进垃圾堆”。在伊斯坦布尔的伊凡当然看得最清楚:“土耳其社会阶层之间有着深深的隔阂;但是工厂老板和他的工人,高官和他的司机,一家控股公司的创始人和一个乞丐,全都在电视机前联系起来了。所有的人全都追随同一批男女众神,看他们的照片,看他们的表演。
在这个国家里,有财富,但没有什么可以叫做文化或品位上的精英。”他甚至追溯到奥斯曼帝国六百年统治期间如何培养了一个“有钱而没文化的群体”。当今的社会亦如此,在他的视野里“土耳其这个国家得到的尊敬近乎零”。
李凡纳利在《伊斯坦布尔的幸福》里,对现实深刻的批判是生活在同样古老土地上的作家们所不及的,(那些作家如果读了这本书,是否还好意思把他们一无是用的文字填满读者的眼眶?)从这个意义上说,土耳其已经不该再是“得到的尊敬近乎零”的国家。而且该书能够于2002年在本国出版,作者本人也于2009年获得土耳其文学最高奖,令人不得不对那片横跨欧亚大陆,作为三大帝国发祥地的古老土地投去希望的目光。
深刻的批判是要唤起反思的开始,并作出改变的努力。李凡纳利为三位主人公精心设计的“逃离”,恰恰是反思与改变的象征。《伊斯坦布尔的幸福》大部分章节描写的是玛丽、伊凡、西玛尔逃离的过程:玛丽在梦想中逃离,伊凡在思索中逃脱,西玛尔在不自觉中逃离。不管是有意识的逃离,还是被迫的、不自觉的逃离,大量的思考都在这个过程中爆发和呈现。
“我”、“自我”、“我自己”究竟在哪里?这是伊凡发出的疑问。他看到“既定的制度阻止人与自身面对面遭遇”。因为那个自身对现实有着和制度不一样的立场,阻止便成必然。逃离的意义在于给人一个距离,让人看到自我,看到所处社会环境的完整面貌以及它和世界形成的比较。“社会是大环境,是主体;而人,是社会的客体”,在由传统制约着的国家里一直是被默认的状态。这个环境差强人意,或者根本就该被打零分,都不妨碍主客体地位的确立,因此这些国家里的人民历来被如是教化:作为个人,首先便应看怎样去适应、融入社会这个大环境。自我被排除在外,世界被排除在外,社会环境就像包裹一样把人包在了里面,任由这片土地古往今来的悲剧在人身上无尽地演绎。历史当然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它挡在现实的面前,以老者至尊的威严宣称现实的合理性,但是逃离却能让玛丽说出那样叛逆的话:“反正真主也不爱我。”
逃离不一定要惊天骇浪,尽管逃离需要舍弃。伊凡、玛丽、西玛尔的逃离都在本土之上,即使出驶到了海上的伊凡也没有离开他的土耳其,但逃离却都给了他们该有的回馈,至少他们都不想再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中。李凡纳利的“伊斯坦布尔的幸福”并不遥远,这是我读这本书之后心中洋溢着温暖的原因。自然我还看到,在世界文明之光的挥洒下,没有绝对意义上的严实包裹,每一个真正得到它照亮的人都会将其虔诚地收下,作为自己的财产,而且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