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学校,老师黑板上写,学生底下抄,刻钢板油印讲义,没有蜡烛,没有电灯,只用小油灯看书。铅笔要用到极短,后面拿竹竿插铅笔头。如果没有铅笔,拿一块木头、竹子,削得尖尖的,烧一烧。写字都用灰灰黄黄的再生纸,最好的纸是竹皮纸,舍不得用。街上每天印的报纸是黑色、灰黄色的纸头,看不清哪个是字哪个是纸,油墨不是现代油墨,而是桐油加炭。我们这辈人眼睛都坏,鼻子不通。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闲心去做什么启蒙?
整个时代的风气完全是为了生存。在沦陷区里,战争很快就过去了,资源还在,租界里过得比我们好多了,所以纸醉金迷。张爱玲的小说还敢存在,她的书里看不见救亡。
惨烈的胜利
战前至少十年时间,百姓只想救亡,来不及启蒙,中国是在和亡国的时间赛跑。
从“九一八”开始,中国就知道日本一定要打来,每年有几个事件,日本人搞点小花样。蒋介石部队在江西打了胜仗,日本人就搞出是非,部队赶快调到北边去,让江西喘口气。不止长征以前,八年抗战,亦复如此。
中国还要付外债,甲午战争、庚子八国联军都有大量赔款,这赔款是向银行借的,不因国体改变就不用还债。我父亲收的关余,十块钱的关税,关余只有八毛,九块二毛由洋税务司收后汇到伦敦去,零头才是中国政府的收入。
蒋介石极盛时代能够掌握长江流域、东南沿海,他要和北方军阀打,必须借助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蒋介石追共产党的长征部队,为什么不能追下来?贵州的军阀不要蒋介石进来,帮红军走,四川军阀给红军枪粮,一路放行。这一路两万五千里长征,其实没有打几场硬仗。
等到蒋介石进了四川,四川军阀有可佩之处。台儿庄战役时,四川军队徒步赶到台儿庄去堵敌人,一个军堵上了缺口,全员殉国,这就是经过我们沙市家门口,我母亲领许多老百姓给他们煮开水喝的部队。这些人没一个回得了家乡,所以我心里常常流泪的是,我们得到了没有凯旋、没有还乡的胜利。
电影《乱世佳人》的伤兵一幕,仿佛我亲眼所见。伤兵在我们村子广场上,第二天死掉一半,第三天又死掉一半的一半,没有药,医生忙不过来,高粱酒喷上去,叫伤兵喝一大碗高粱酒,就截肢了,鬼哭神号。每次我看这部电影就心里难过。
抗战八年,我们得感激四川人,四川人空出房子给我们住,四川人送孩子上前线,力保全国。
每年日本人两次侵犯湖南、湖北的产粮区,搅乱农耕;也在河北扫荡,“三光”破坏农村。日军是坦克大炮,我们是步兵,两三个人一杆枪,子弹只有身上背的两条带子,只能拼刺刀杀敌。八年里,国军将官死了约一百八十人,士兵死了三百万到五百万。
广西部队在安徽、湖北守卫前线,这是后方正门第五战区,是我父亲所在的战区。我父亲的工作是负责这一地区的经济。为了接济部队粮食,仿造驿站的办法,一路递送,人夫不离本地,由下一站接运,如此把粮食、给养运到桂军的门口。这种方式,人夫不会被军队扣留当兵。同时,蚌埠是敌人与我们的交界处,畸形繁荣。李品仙的部队,包庇走私。我父亲抓走私。他们是正规军,我父亲是缉私队,他们把缉私队缴了械,还说我父亲贻误军机,把他押到重庆。湖北、河南在重庆的人士联名请愿:“许某人是好官,救了我们多少次。”后来,军法审我父亲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