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战逃难中,我是被背着走的,在湖北是背在背上,在四川是背在背篼里,我父亲单位里总是有身强力壮的人背我。在湖北逃难时,有一次我们在船上,日本人扫射我们的船。在湖北靠近南阳的路上,看见日本人赶着大群的难民,扫射难民。在那种经验里长大的孩子,心里快乐不起来。
我父亲那时候已经转为文职了,我们听到前线讲的许多事情。我们在荆州时,前面江防断了线,日本军队上不来,中国海军沉船阻挡日本海军上来。能上来的都是比较小的船,中国海军已无船可用。我们住在江防司令部的所在地,这里的几个年轻海军军官带着炸药,准备划条小渔船半夜出发,连人带船去炸日本的军舰,悄悄地摸到日本军舰的后面,小船拴上军舰,一起爆炸。我们为军官送行,半夜三更起来,说是廖队长要走了,母亲来送他,父亲以将军的身份向他行军礼,壮士一去不复返!这种经验,安然逃到重庆的人没有,余英时在安徽山里也没有。所以,我恨日本人。但是,我反对战争。
抗战期间在中国各处行走,对我后来研究历史非常有帮助。譬如我写《汉代农业》,真正农业的操作,一般读书人不知道,因为我看懂了,反刍。在1949年以前,中国的农村变化不太大,我当时看到的农村基本上跟汉朝相差不多。就交通而言,日本人占领了东南,我们最西的一条铁路是平汉路、粤汉路:北平到汉口,汉口到广州。这条路以西,只有一小段铁路。我父亲原来在湖南、湖北、河南、安徽组织运输网,今天没有办法理解:他要花很大力气去编组有橡皮车带的大车队,将旧胎翻新重做,设计得像火车一样拉成一串,没有汽车的时候,可以套牲口,也可以由人一前一后拉着走。这种设计使运输量比普通的独轮车、牛车、马车、驴车要高。
我看到了农村的社会组织,华中一带宗亲组织不是很强,每一个地方,大概有一户强大而有势力的人家。这一带从湖北、湖南到四川、陕西,袍哥的组织很强,地方的自卫队力量也很强,像河南的红枪会,湖北北部也叫红枪会。所以我对传统社会相当清楚,因为亲眼看见过。而我父亲知识面非常广博,对我教育,其实就在日常的谈话。
救亡与启蒙
在那个时代,救亡压倒了启蒙。在日本加紧脚步欺负我们的时候,救亡占第一位,国将不国,不能谈别的,所以抗战时大家愿意接受蒋介石一人的领导,也是为了集中力量抵抗敌人,一切都放后。那时候左倾的年轻人往延安跑,也是希望国家可以很快统一强大,在我同时代、比我稍大的人,死心塌地接受毛泽东的领导与社会主义,为什么?为了“中国”这两个字,杨振宁就是这种心态。房子起火的时候,救亡是第一。
当时一切以救亡为主,日本飞机“轰轰轰”天天在头上。我逃亡的经过,没讲得很惨,再讲我自己会哭。火光血影,流离失所,生离死别,人不像人。有一些人为了生存,像野兽一样,我们恨他气他看不起他,但不忍心责备他,他困兽犹斗,为了保全自己。还有一些卑鄙的人,发国难财,我们恨他,但他也是出自野兽的本能。许多人把国家放在前面,其实,也是兽群合作抵抗的心态。
八年抗战,除了第一年半吃饱饭以外,后来就吃不饱饭了。四川一省要负责全国军民的食用,因为其他省份生长不够。我们配给是一个月二十七斤,得剔除小石子。每天早晨母亲做活,教我拣清楚米,我能拣出八成就不错了,另外两成是不能吃的东西,不是生产过程故意的,是国家不够用,掺了杂。蒋介石枪毙无数粮官,每两年枪毙两个,像曹操,借人头,没办法。每个人都吃不饱,野菜、玉米秆、番薯,都是粮食。现在流行有机食物,番薯还是很有营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