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抗战岁月(2)

我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十五岁死了,二哥许庆云比我大九岁,现在住在无锡。

我的孪生弟弟许翼云后来在台湾大学读化工,留学美国,曾是台湾原子能委员会主任委员,管台湾核能的事情,现在住在马里兰,他本来是马里兰大学的教授。我们小时候很像,后来环境改变了,就不太像了。人的像与不像,不是体形和面貌,是神情。为什么有夫妻脸?因为夫妻生活环境一样,所以夫妻越来越像,不是面貌像,而是神情像。我和翼云声音很像,人家听起来常常以为是一个人。他的文章写得不错,退休以后自己学写旧诗。他完全按照规律做诗,我跟他讲:要讲意境,不要规律。我本来可能是学数学,因为我在中学喜欢数学,但是后来我不能做实验,所以就投靠文学。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他会学文,我会学理。

旁观者

1935年,我父亲调到湖北荆沙关,这是一个内关。从三峡口到九江一带,长江支流的水道都由他负责,荆江大堤就是他帮忙修缮的。

我真正有记忆,忽然从小娃娃变成有悲苦之想,就在抗战时期一批川军赶赴前线时。我弟弟在上学,我不能上学,我母亲带了许多女工烧开水给川军喝,我坐在门口的抱鼓石上,望着不见边的军人。他们说:“这些人一个都回不来的。”那时候我七岁左右,有悲苦之想不容易,我想一般人七岁时不会这样想的。因为我一辈子不能动,不能跟人家一起玩,所以永远做一个旁观者,这跟我一辈子做历史研究有相当的关系,历史学家也做旁观者。

抗战是我非常重要的记忆,看见人家流离失所,看见死亡,看见战火,知道什么叫饥饿,什么叫恐惧,这是无法代替的经验。

抗战时,经常要逃离日本人的侵犯,因为我父亲做经济委员会委员,工作就是供应军粮民食,所以不能离前线太远。八年抗战除了最后一年多在重庆安顿以外,都是跑来跑去,因此,我幸运地看到了中国最深入内地的农村,看见最没有被外面触及的原始原貌,不但是山川胜景,还有人民的生活。作为旁观者,我常常被摆在一个土墩上、石磨上,搬个小板凳,看着人家工作,所以我对农作的每个细节都可以细细地看。

所经各处都有许多故事。因为我不能离开父母旁边,所以我父亲有时候会告诉我一些故事。后来在重庆一年多,我的兄弟姐妹都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父亲在第五战区和李宗仁的关系搞坏了,被调回重庆,赋闲在家。他老人家念书,我在旁边跟着念,有时他也讲一些事情给我听,有时他跟母亲谈话,我也可以听到一些。因此,我一路旅行、逃难所经各处,和后来我看的《三国演义》就连在一起了。那些都是三国战场,荆州本来就是战场,鄂北一带就是新野,我们走的路就是三国时期的路,对我很有帮助。后来我念历史就反刍,比如从荆州往北,就是上千年青石板的官马大道,旁边有亭子,里面有行人可以喝茶的地方,挂有草鞋,行人可以取一双草鞋走,但是当自己有钱的时候,要贡献一些,这是全国通例。茶都是当地老百姓奉的药茶,一个茶桶,一个竹勺,两个土碗,在夏天放了药,又能解暑,又能防疫。官马大道边两排高高的枣树,青石板上千百年来大车轧的痕迹都是清清楚楚,这些当时没有人告诉我,后来回想就明白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