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保持正常人的情感(7)

陆 川:33条,他们过了33次河。

杨 澜:水温是多少?气温是多少?

陆 川:零下十来度吧。9月份的时候,有个记者手放进去,3秒钟就得拿出来,冻麻了,没知觉了。你想我们10月底拍的。那时候我每天都在尝试找到那条路。我没法说得更具体,因为会细微到一句台词的尾音是应该要朝上还是朝下,是用玉树的普通话合适还是用青海普通话合适。后来到现场不得不采取一种更笨的办法,就是你们来一遍。比如车陷在冰河里了,我说:“你们把车刨一遍。”然后我就站在边上看,哦,我突然发现集体拉绳有意思,它表现了一种方舟似的感受。或者,哎,我看有一个演员,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踹了一脚。哦,这好,我得把这个拍下来。

杨 澜:都得让人家试一遍,等你想清楚了,这帮演员早就冻死了。

陆 川:但是你知道,一个好的电影其实就是一生活,它多汁多味,它是有水分的,那些水分其实就全在细节上。

杨 澜:所有吃的这些苦,是必须要吃的吗?你回头再看,《可可西里》可以取一些大全景是在那儿拍的,但拍一些局部的戏的时候,真需要在6000米的海拔上拍吗?

陆 川:我觉得对于演员来说,尤其对于我率领的这一群非专业演员来说,要有一个东西让他们去相信。我记得站在河边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我说:“这条河,楚马尔河,5年以前那支巡山队真的就在这儿。”他们看过这记录片。我说:“他们当时在这儿抓过一批盗猎分子,就是跨越这条河,脱了裤子冲过去抓的。”我说:“今天我们也在这儿实地拍。”其实没有说太多,我只是说:“人家能过这条河,咱们也能过。”当然他们过的时候其实是夏天,而我们是冬天。

杨 澜:看到这些活生生的人,这些血肉之躯在经受严酷的自然的一次一次的折磨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犹豫和痛苦吧?要是我的话,我觉得我好像忍不下心拍33条。

陆 川:其实我觉得我挺分裂的,或者说得更狠点儿吧,在拍摄的时候我挺自私的。我完全……

杨 澜:你只想着你的电影。

陆 川:我只想着这镜头合适不合适。我看镜头的时候会觉得有一个人怎么跑得那么欢啊,不对,再跑,因为他不该欢,他应该筋疲力尽,但是又特别勇猛。这是很微妙的,你不能欢你不能微笑,后来发现没人欢了,因为跑完几遍就得送去打吊针。我到医院就会流泪,但是第二天拍的时候又不对了,一看监视器我就会……这其实挺分裂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肯定是一种摧残。但对于电影来说……拍戏的时候我经常跟大家说, 在北京4个月,我们能做什么呀?什么也做不了。生命什么痕迹也留不了。就像女人生一孩子一样,对我们来说电影是一孩子,它们也许没有把基因传下来,但是它把我们的向往记录下来了,或者它把我们信念记录下来了。我坚信胶片可能有一天会坏,但是这部电影会有数字电影,它会被流传下来,会在图书馆被未来的一些人偶尔翻起看到,知道在2004年有一帮人这么干了一部电影。那时候我们肯定都不在了。

杨 澜:是一种不朽的欲望,对吧?

陆 川:当样片回来我们聚在一起看的时候,我们会被片子,会被自己所打动,我觉得我们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杨 澜:离死亡最近的是哪一次?好像你跟自己的副导演曾经说过“如果我不在你要继续拍下去”的话。

陆 川:离死亡最近的就在楚马尔河,我开始胸口疼,先是这边疼,就跟挨了一枪似的,打穿了,相应地背后也疼。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现在我也没查,一直没时间。过两天之后这儿开始疼,是心脏疼,也是跟打穿了似的。我觉得每天都带着两个洞去拍戏的感觉。疼得你只能这么坐着,佝偻着。晚上睡不着,头疼。你能感觉到像沙漏一样,身体有一种东西每天在流走。我真不骗你,你会觉得哗哗哗,你快没了,有一种东西,你快坚持不住了,哪天“嘎嘣”你就过去了。当时我们每天往下送人,3个、5个、3个、5个,一批一批往下送,下去一批人你就挥挥手。

杨 澜:你倒还是挺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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