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悲伤》:第一部分(1)

我妈妈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问我是否觉得自己是个做饭好手。

“是啊,”我说,“还不赖。”

“你总是把书摊开吗?”

“对。”我说。

“那你就不会做饭。”她哈哈大笑,但她并不是开玩笑。“如果你需要一直把书摊开看着,你就不是真正在做饭。”我们以前也有过这种对话,一起来的,还有这样一段:“你读了伊丽莎白·戴维的书吗?”“还没有,妈。”“你要是想学会怎么做饭,去读读伊丽莎白·戴维的书吧,她会告诉你一切。读读《法国外省烹调》。她的书很棒,我们都是从伊丽莎白·戴维那儿学会做饭的。”跟我妈妈的这番对话,能让我们开个话头,聊起吃的方面。当时我们能够分享的事情很少,只有寥寥几个话题我可以提起来而不会惹她生气或者让她产生错觉(提起我爸爸、某几位以前的朋友、某几位亲戚、我们住过的地方、绝大部分过去、政治、国际时事时她就会),也不会1

踏进健忘与漠然的海洋,这样的海洋包围着她曾关心和我现在依然关心的事物(书、电影、新闻)。但是如果我告诉她我周末给朋友们做了什么饭,我们就会到达一个安全的领域,在这里,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一个个下午,收音机开着,水池里放着沾有巧克力的搅拌碗,甜品在冰箱里凉下来,酱汁在炉子上慢慢煮,烤炉里的面包片慢慢变脆、变黄,整座房子里弥漫着混合在一起的美食味道。

这是2005年5月4日惬意的下午,她那个位于瑞士小屋区1的房间窗外,一簇簇七叶树的粉红色花束在春风中轻轻摇摆。自从她从那套单居室公寓(她在那里顶多会煎点熏肉)搬到位于伦敦西北部一处工业区的门上有锁的精神病房,然后又搬到一间老人院(名为鲁思摩尔之家,在那里,她跟一动不动地坐在走廊上的那些垂死之人比起来,相当于十几岁)的顶层以来,她已经很久没做过饭。在老人院,她的岁数跟一些员工而不是其他住客更接近,她不跟那些盯视着自己越来越黯淡的记忆的驼背老太太来往。跟她们不同,她会沿着街道走进本地的商店和咖啡馆,端着一杯咖啡,跟本地那些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为友,那些人也每天把时间花在喝咖啡上。在老人院,她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读小说、看电视,等着我姐姐和我打电话或者去探视。

她讨厌里面的饭菜--那里只有这点不好--很喜欢给人带出去吃饭。没几天前,在跟我姐姐去樱草山附近的商店时,她给我买了件礼物,是个柠檬刮皮器,她没用纸包装起来就给了我,也没说干吗要给我买,她知道我会喜欢。我已经有刮皮器,可是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它的柄是个实心铁球,她还买了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姐姐。她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我们吻了一下,我微笑着拥抱了她。那次探视并非事先安排好的,而是挤出来的一个钟头,因为我刚好身在伦敦而不是在一个战争地区,我只是路过。一个钟头待下来,我没有感到恼怒,其间我请教了我妈妈一些事情,她也跟我说了,哪方面的事我已1瑞士小屋为伦敦卡姆登区的一处地名。

经不记得,因为那种少有的受到我妈妈照顾的感觉才是关键。我拥抱她时,手里拿着柠檬刮皮器。她买刮皮器的商店,跟她的烹调导师伊丽莎白·戴维年轻时自己开始做饭时所住的公寓刚好位于同一条街上。

我把刮皮器放进口袋就走了。

两天后她去世了,上午的某个时候,在那个房间里,她倒在扶手椅前方的地上,她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停止了跳动。

我18岁时,曾经想让我的妈妈--把我带入这个世界,并用无尽的爱包围我的妈妈--死掉,而且是大声说出来的。

当时我站在罗德岛州新港市我姨妈家的厨房里,那年夏天我住在那套公寓,正在把餐馆打工的小费及工资攒下来,好在秋天和冬天时乘灰狗巴士游遍美国,那是在1988年夏天。我的珍妮弗姨妈比我妈妈大两岁,她们俩是四兄妹中最大的两个,她们从小特别亲近。我姨妈在约翰·肯尼迪被刺那年从苏格兰移民到美国波士顿。我当时刚在苏格兰高中毕业,等我到了姨妈身边,到了这个新鲜、令人激动的国家之后,我发现了她身上我好多年都不了解的事。很多方面,她就像我妈妈--她的说话声音、眼睛和偶尔的不拘礼节。我到美国的第一天,她刚刚在普罗维登斯市接我下了巴士,之前她违规停车,我们赶回她的汽车那边时,她跟那个样子懦弱、身穿制服的服务员吵上了架,那个服务员是个中年人,挣的钱肯定只比最低工资高一点点,我可爱的姨妈大声说他是个“纳粹”,这种话我妈妈也说得出。但在别的方面,她们还是有区别的。跟我妈妈不一样,珍妮弗居然会去巴士站接我,她还会为我洗衣服、跟我一起看电影、为我煮咖啡、分享我讲的笑话、请我去外面吃5

饭。她不会跟我吵架,我跟她讲话,也不用一直得惦量着。我的表弟克里斯蒂安用一根针、一条线和一块冰为我穿耳时,我姨妈从冰箱里拿出白兰地给我倒了一杯。

这时是下午,在我要去新港那间码头餐馆打工(跟我的几个萨尔瓦多哥儿们一样打黑工)之前,我跟我姨妈谈起了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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