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从来没有跟谁说过,”我说,“可是我想她还不如死了呢。”“我也这样想。”她说。
有一阵子,我们俩都没说话。
“马修1,”她说着伸手去拉冰箱,“你想来杯白兰地吗?”“我想她死了会更幸福。”我说着接过杯子,“她再也不会好转,只是受罪,她的生活一点价值都没有。”那样会让我、让家里所有别的人都更轻松、更好过。我没讲出来,但两个人都明白。
“你有这种感觉,不用感到内疚。”珍妮弗说。
“我不内疚。”我说。
我妈妈当时没有死去,但是好多年后她跟我说:“我准备好面对死亡了,马蒂。我结过婚,养过孩子,我可以坦然离去了。”她这样说时,并没有抑郁或是沮丧,当时我们正在她的地下室单居室公寓里用茶点,公寓位于伦敦西北部的基尔伯恩区,从我姐姐的住处走过去只要5分钟,此后她的住处就一直需要有护理者。她在别的时候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她平静而且相对安祥。我姐姐跟我说,她听到过同样的话。“我读过的书够多的了,”她说,“我种过的花也够多的了,做的饭也够多的了,我对那些不再有兴趣。”当时,我已经不再认为她的生命没有一点价值,可是我欣赏她对死1马修(Matthew)为作者的正式名字,马特(Matt)及马蒂(Matty)均为昵称,后文中可见。
亡的坦然,我想她已经走到了终点,所以她离去对我也没什么。
后来她就在一个星期五的上午去世了,当时我独自在一间咖啡馆读报纸吃早餐。我回到家,我姐姐打电话来,她的声音又小又害怕:“妈妈去世了。”她说。我打电话给我爸爸,他已经有好多年没跟我妈妈和她的姐妹、弟弟说过话了,然后我在电话黄页上找到的一位葬礼承办人,给他打了个电话,又给验尸官办公室打电话,询问我妈妈的遗体具体在哪儿--之前有辆救护车和几位警官已经去老人院把她运走了--也问了什么时间可以让葬礼承办人去领取遗体,然后我坐在家里的一张桌子前,浑身颤抖起来。我妈妈去世了对我来说,绝对不是没什么。那种感觉从我躯体的最下端开始,传到后面,然后就像一阵恶心的感觉,往上传到我的胸口。到头部时,它扭曲了我的脸,掐紧了我的喉咙,让我嚎啕大哭,还挤紧我的眼睛。这种感觉持续了两个钟头左右,它的风暴掀起的浪头一波高过一波,结果我不得不喝了一杯又一杯水,以补充通过眼睛和鼻子所失去的水份。它让我精疲力竭,眼神空洞,直到我开始感觉自己开始恢复正常,接着这种感觉又从尾椎那里升起来,一次一次,又一次。一连好多天,好多个星期,好多个月。我妈妈去世后头几天,在她的葬礼之前,我脑子的很大一部分似乎失灵了,我所想的,似乎减少到两个简单的句子,自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你在哪儿?请你回来。”我跑步穿过了伦敦西北部的公园,穿过5月份的长草丛。一天早上,我在女王公园绕圈跑到一半时,我不觉边跑边流着眼泪,大声重复着第三句话,这一句突如其来,是恐慌之际念的咒语:“爸爸,请你不要死。”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道屏障。到头来,我还是需要有人来照顾。形单影只,无人保护,这对我来说不可思议、无法想象。我对自己如此恐惧感到惊讶。很多年来,我的内心世界自给自足,虽然也有点紧绷。我曾经身处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和处境,但是从来不像此时这样害怕。
我跑回家站在客厅里,穿着T恤衫和短裤,还在冒汗。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拨通我爸爸的号码。
“嗨,马特,”他说,语气十分温和。“你好吗?”“爸爸,”我说,“我不想让你死。”9
我当时35岁,却感觉自己像是个小孩子。我的妈妈已经有差不多25年时间没有照顾和保护过我了,在几乎如我记忆所能及的那么久的时间里,她没用透顶,还不如不存在。然而我带着恐惧,确信有半张保护伞永远消失了,原先我本能地依靠那张伞,它让我感到安全并领着我去理解这个世界。7岁时,我曾经跟她一起,坐在苏格兰西海岸我家附近的一块向着大海耸出的岩石上,灰色海浪从大西洋涌来,把沿岸一溜长满藤壶的突出来的岩石变成白色。这种岩层会撞碎任何凑近的小船,让任何落水的船夫粉身碎骨。那个地方现在还让我害怕,长有海藻的大海不知道有多深,也看不到突出的岩石下方翻滚的波涛所蕴含的力量。我靠在我妈妈身上,她穿着绿色帆布外套。“我要是掉下去,你会怎么办?”我问。
“我会跳下去救你。”她毫不迟疑地说。
“可是你会死的。”我说,她的话我并不全信,因为根本没什么道理。“你也会淹死。”“也许吧,可我还是要跳下去救你。”她搂紧了我。我又盯着看了一会儿海浪,然后把她的手掌摊开,跟我的手掌比大小,我喜欢她指甲里的砂砾和手上的磨伤、割伤和粗糙劲儿,我们在阿德纳默亨1待几个星期后,她的手就成了那样。
“可我不会跳下去救你。”我说,一边又看着匪夷所思的水墙,溅起的海水打湿了我们的胶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