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彼得·迈尔斯,是个建筑师,写了一篇很棒的论文,叫《论悉尼三城》,事实上他这一周会在大学里开这方面的讲座,你得去听听,能跟你聊聊他会很高兴,我知道他会的。
我沉默不语。一次生死争斗,绝不是一场大学讲座代替得了的。
你知道,第一批定居者在悉尼找不到石灰石,杰克说——这又一次提醒我,杰克曾是一个著名的建筑学教师——如果要制作灰浆,他们就需要石灰。
我顺从地说,他们焚烧贝壳,这个我知道。
是的,正是通过焚烧贝壳,首批定居者得到了制作灰浆的石灰。但你可能不知道,1788年白人到达时,一堆堆的贝壳,足有四十英尺高,堆在便利朗角。
那儿就是今天的歌剧院。
对,恰恰就是今天的歌剧院。在此之前是麦考瑞要塞。所以很明显,便利朗角是悉尼古城的原址,多么古老的一座城啊,明白吗?这儿曾有一处非常复杂,非常宗教式的文明,与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同时代,那时冰川期还没结束,海洋还没有上升。这是地球上最古老的一处文明原址。当然了,在1788年,没人知道这个。流放犯拆掉古城,建设殖民城。可以说古城还在,只是像三明治一样,夹在新烧的砖块之间,这些砖块上现在还印着筑城者的拇指纹。四十英尺高的贝壳,彼得,可以想象,曾有多少万次的大餐啊!
当我钓到有生以来第一条无鳔石首鱼时,在伦敦,《格兰塔》杂志的英语版编辑刚完成“澳大利亚”版的编辑工作,准备休息。在伦敦,他写道:“殖民历史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如果从人口统计的角度考量土著澳洲人,他们身上所凸显的耻辱和阴谋……在澳大利亚知识界,可不是一件平常的事。”
回到家,同样的事也让我感受颇深。它看似简单明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如果你看到的只是白人自由主义的罪恶,就曲解了政治形势,就像1788年的欧洲人对于这片土地的误解一样,自身还很自信。
当我对纽约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杰姆·科茨林论及这一问题时,她问我,你真正认识多少个土著澳洲人?
一个。
一个?
当首批白人到来时,只有七十万土著澳洲人生活在这里,今天有四十万(在一千八百万的总人口中),但作为一个白人悉尼市民,你在这儿生活一辈子也绝不会遇到一个土著人。对于土著居民,我们一直很困惑,即便当我们期望他们消失,认为他们命运早已注定,掠走他们的土地和子女时,都很困惑。
想着要找到这种困惑的确切体现,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查阅了斯坦利·吉本邮票目录。我认为,一个国家会在邮票中向世界展现自身形象,我还记得童年时集邮册里的澳大利亚邮票,上面全是土著人肖像和图形。
在图书馆里,我发现1930年面值两便士的邮票,图案跟我记忆的一模一样——一个土著猎人。还有面值两先令的1939年鳄鱼邮票,以及1946年土著人邮票。但仅限于此,与土著人有关的邮票,能查阅到的,只限于我记得的那几张而已。从建立联邦到1955年,再也没有关于土著人的邮票了。相反,有太多太多的邮票是关于乔治六世、伊丽莎白公主、伊丽莎白王后、库克船长、探险家马修·弗林德斯,还有很多的公爵和公爵夫人,总之,描绘的是大英帝国一个缺少自信的角落。
看着这些邮票,你能想到的,不是我们一直困惑,而是我们一直很健忘。罗马人庆祝他们用链条驯化了野蛮人,但不是我的祖先。
正如凯尔文所说的,我们打了一场战争,占领了土地,同时又假装这片土地从未使用过,无人居住过。
在这颗旋转的星球上,很少有城市在千年末的展示能与此匹敌,但是我,一个情感丰富的澳大利亚侨民,却并不觉得惊喜,相反,情绪却突然冷却了。这个小把戏我以前也见过。这些烟火表演与1988年澳大利亚两百周年纪念时的表演很相似。当时大桥上也长出了绿色火焰般的细丝。《悉尼先驱晨报》这样写道,哦,这是怎样的一次聚会啊。的确,全城都很恼火。我们有悉尼传统的聚会,它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早在两百年前就出现在这片砂石岩盆地,现在,对它的遗忘让我们蒙羞。
当两百年庆祝典礼热烈进行的时候,第一支船队来到之前的那五万年历史,在我们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逐渐消失了。好吧,这是白人定居者的文化,这正是你所期望的,但那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也忘记了白人,或者是大部分的白人。1988年,我们纪念的是士兵,但在一切激动之中,那一艘艘船之中的男男女女却被忽略了。我们历史发展的两股力量,那两股残忍的力量,直到今天仍然塑造着我们,却已经被遗忘了,相反,我们所庆祝的,是某种带着帝王和官僚色彩的过去?我们对它毫无感情,跟它毫无关联。
十二年后,我恨恨地盯着喷火的悉尼大桥,但当烟雾散净,我却看到了一条出人意料的标语。在北边路标塔的左边,在那附近,我那鲁莽的朋友吉,像苹果里的一条虫子,曾经沿着与车道齐平的地方向上爬,在钢结构的拱形大桥的里面,就在那儿,一块亮亮的铜板上写着一个三英尺高的词:永恒。看到这个,我所有的怒气都被冲散了,看到从家乡传来的这条秘密的信息,我笑了,感到近乎疯狂的自豪和欢喜,因为在纽约,除了我这个悉尼人,没有人有希望可以破解这个密码,它现在正划过天空,就像是来自于特尔法麦多尔的一个信号。对我来说,至于它最终意味着爱尔兰的什么东西,我会尽力弄明白,但我不禁想象它对纽约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澳洲标志,还是跟时间有关的什么东西,是跟千年历史有关的什么东西,或者是与这座城市所承载的五万年的文化有关的什么东西?但是,五万年虽然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可算不上永恒。它不是悉尼人喜欢这个词的原因,也不是艺术家马丁·夏普花用一生的时间一次次描绘它的原因。
马丁在悉尼很有名,跟大部分的画家一样,他的知名度更大程度上是地方性的,而不是国际的。如果你住在悉尼,就会知道有三样东西让他着迷,一座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游乐场卢纳公园,一个古怪滑稽的歌手提姆和一个词“永恒”。但如果你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你对马丁·夏普的理解可能是,他为“勇敢的尤利西斯的传说”写了一首抒情诗,一天下午在酒吧里他又把诗赠送给了吉他大师埃里克·克拉普顿。
有关“永恒”的秘密并不属于马丁,但他是秘密的监护人之一,所以我决定跟他谈谈这个秘密。
凯尔文听了我的打算后连连叹息。(老兄,去跟这些人谈?你正在犯一个大错误,你忽略了女人。听你讲话,好像她们都不存在似的。)
我觉得这话含义丰富,因为它出自一个称呼女性船员为“开槽人员”的家伙口中。
我的小说里面到处都是女人,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