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7)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教堂中厅的地板上响起,时不时地发出令我自责的回声。我走进圣温西斯的小教堂,那块游人本可以自由逡巡的地方,如今被一条天鹅绒带子拦了起来,对于世界各地的游客来说,这道禁忌虽看着客气却不可忽视。葬在此处的是温西斯一世,一位值得赞颂的君主,是普热米斯尔王朝的第四代国君,935年,他那可恶的哥哥博莱斯拉夫下令将其谋杀于这块圣地。旅游手册上说教堂内室墙裙上的“c1372”字样是用宝石镶嵌成的,果然如此;那个简洁精致的“c”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温西斯小教堂的北门有一只动物——别人告诉我那是一头狮子①  ——嘴里紧紧衔着一口铜钟,据说国王被害时紧贴着这扇门。     

把教堂看做是慰藉和避难之所,对此,我一直深感惊讶。相反,对我来说,尤其是这个庞大的天主教教堂,似乎是一个只与痛苦的赎罪和流血仪式相关的毫无感情的纪念碑,峭硬、冷漠、无情,华莱士 · 史蒂文斯关于“古代殉道者的神圣沉默”的说法使其更显沉重。多年前,一个暮色微沉的黄昏,我曾在津巴布韦首都索尔兹伯里大教堂旁听过一次唱诗班的彩排,当时,我吃惊地发现,我7岁的儿子因为恐惧站在我的旁边悄悄地哭泣。我尝试着安抚他的时候,想起童年,虔诚的母亲常常强迫我长时间站在这种地方。瞬间,我从一个父母都是无神论者的小孩子身上看清了一个景象:那些愁苦的雕像、褪色的玻璃窗上侧目而视的殉道者画像和色彩斑驳的一排排旗帜,以及雕刻而成的布道坛……一切都散发着狂热而令人惊惧的气息——拉金说的没错。儿子后来告诉我,最让他害怕的是唱诗班的领唱在歌曲的间奏中,对着话筒发出的一阵阵低沉的宣告与激励;它们听起来一定很像上帝在天上发出的怒责,厌倦而可怖。

但我知道,倘若此事发生在几百年前,我的儿子站在这个地方,除了敬畏和好奇之外根本不会有任何恐惧之情。显然,我们很容易就忘记了我们如今正处在一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到处灯火通明,几乎成了不夜城,外界事物无时无刻不对我们的感觉造成冲击,荧光频闪的银幕、巨大的广告牌、流行音乐、层出不穷的香水、质地精良的织品与光滑柔软的皮货……走出世界,走入教堂,完全是另一番天地。约翰 · 怀兹达在《中世纪之秋》的首页上写道:

500年前,所有的事情较之于当代,其形态都更为确切清晰。忧与喜、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似乎比我们现在所认识的更大,无论忧伤还是喜悦,在一个孩子的心中,每种经历都是明晰而纯粹的……光明与黑暗、宁静与喧哗之间的差异就仿佛夏与冬的对立,这种对立远比我们今天所体验的更为强烈。在现代都市里,我们难以找到完全的黑暗和绝对的沉寂,总有一缕淡淡的灯光或者一声遥远的呼喊打破那种纯粹。

圣维特大教堂在许多年前就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奇异创造,金色的入口金光闪烁,雄伟的大门与高耸的窗户在开合间变换着来自天国的光线。幽昧的颜色、响亮的声音、薰香的气味、上千支燃烧的圣烛,还有钟声……怀兹达写道:“每日钟声敲响,似乎都与圣徒有关,它用众所周知的声音宣告着悲哀与欢喜、宁静与焦虑、召集与训告。”

里佩利诺啧啧有声地评论说:“在布拉格小说家笔下那些病态的人物形象中,大教堂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梅利克那部阴森而不乏滑稽的小说《格来姆》①中,一个重要的场面就发生在圣维特大教堂里,在“细弱的蜡烛味和薰香”之间。甚至连一向对超自然事件无动于衷的扬 · 聂鲁达,在记述玛拉 · 斯塔纳地区淳朴山民的言行时,也被山上与众不同的灰石头所吸引,回来后,他注意到石头的坚实并未受到任何削弱,相反,“在每个礼拜堂,你都能发现它与敬拜的神香和塑像配合得相当默契”。在聂鲁达的小说《圣温西斯的弥撒》中,叙述人回忆自己当年做服侍圣坛的男童,他和朋友们都知道一件事,每天夜半——还能是别的时间吗?——当钟声在教堂里回响之际,就是圣徒温西斯重回教堂,在高高的圣坛上做弥撒的时候。一天夜里,他一个人藏在已经上了锁的教堂里,想要一睹圣徒温西斯的鬼魂做的弥撒。夜晚,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了,午夜降临,“一块仿佛蛛网的东西在教堂中厅的上空飘浮,闪着银色的微光”,孩子霎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我感觉黎明前的黑暗与寒冷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一种含混不明的情绪突然向我袭来,然后它就被一种更猛烈的力量击碎——那就是恐惧。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什么,可我就是害怕,我的内心幼小、脆弱,根本没有自我支撑的力量”。

布拉格作家都喜欢吓唬自己,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那代人尤其如此,他们酷爱神秘与怪异。如里佩利诺所言,他们的小说“一再重复那种令人深感压抑的感觉,这源自于西班牙的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形象( 16和17世纪的哈布斯堡皇室,包括鲁道夫,都曾接受过西班牙耶稣会教士们的教育),芜乱不堪、令人胆寒的伤口,破裂的肢体,喷涌而出的鲜血,个神秘景象是恐惧的来源”。他从一本听起来不太靠得住的、出自吉利 · 卡拉斯科 · 赞 · 利沃维科之手的《曼弗雷德 · 马克米林的小说》1907年中,找到一个看起来似乎很生动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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