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厦叹道:“人死了,咱们也不会一整夜地哭啊!”
徐佐说:“牛真实在。让咱们喝牛奶、烧牛粪、吃奶豆腐,给咱们干活儿,拉车拉犁……牛把一切都献给了我们,我们还要杀人家吃肉剥皮。难怪人家哭啊。”
金刚大为感动,噙着泪说:“唉,我以前不知道牛这么重情义!要知道的话,绝不吃牛肉。我现在宣布,今后我再也不吃牛肉了。”
我嘲笑道:“你别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这一夜,外面的几十头牛不断地哭叫、哽咽,围绕着白天同伴死去的地方呆呆肃立。还不时地大声喘气,用蹄子咚咚地刨地。动物里,可能也就是牛,能为死去的同胞这么哀哭,眼泪哗哗地往外冒。
次日,牧主的老婆又来为我们一针一线地缝皮得勒。我们其实都很感激这位蒙古妇女,却不敢表示出来。毛主席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到了新的环境,只有站稳阶级立场才能不被打败。所以,我们都不断提醒自己:“这可是牧主婆啊,要提高警惕,不能对她好。”
蒙古中年妇女的脸颊圆圆的,红苹果一样,辫子盘在头上,外面包着白布。表情是那么善良安详,与阶级敌人的概念完全不相吻合。我们却只敢偷偷地瞥她一眼,不敢与她的眼睛正视。包里虽然就我们几个人,却都不理睬她。
下午,马倌儿斯楞给我们抓来马,每人一匹。我向斯楞请教道:“哪匹最好?”
斯楞说:“小青马最好。”我犹豫片刻,狠狠心宣布:“我要小青马了。”
山顶愤愤不平地质问道:“凭什么你要最好的马?”
“不为什么。”
山顶对雷厦说:“起码应该跟大伙儿商量商量吧。我不稀罕那匹马,就是觉得人不能这么霸道。”
徐佐也说:“都一块儿来的,大家商量着办。”
他们几个都对我露出不满之色。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心想这队伍是我拉起来的,五个人里,我岁数最大,胳膊最粗,腿肚子最壮,悠双杠最多,武功最强,我当然应该有最好的马。雷厦似乎也对我有意见,却没跟我计较。
哈哈,小青马属于我的了!没办法,一见了马,就被它迷住了心窍,忘记了要对朋友讲一点儿义气,我实在是太馋了。
由于当时全内蒙古正在搞轰轰烈烈的“挖肃”运动(挖乌兰夫黑线、肃乌兰夫流毒),揪“内人党”达到高潮,高勒罕牧场几乎瘫痪。各级达勒嘎(干部)全靠边站,我们额仁淖尔的头儿不知去向,知青下去后整天闲待着,没人给我们派活儿,所以我们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照顾自己的马上了。每天饮两遍水、遛、吊、喂青草……像照顾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精心喂养。
有一次,我骑着小青马去草原过瘾,回来的路上发现马打梁(马背让鞍子磨破)了。我不忍心把鞍子放在马的伤口上,就自己扛着鞍子,牵着马走了十来里地,结果被牧民当做了笑料。
我们五人都爱趴在土围墙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马吃草,倾听它们咀嚼草时所发出的咔嚓咔嚓声,马嚼干草就像我们吃大虾一样津津有味,看它专心致志地吃得那么香,自己嘴里都要冒口水了。当我给小青马挠痒痒时,它会把肥厚的脖子伸过来,让你使劲儿给它挠。户外极冷,我们被冻得用双手捂着耳朵,跳着蹦着,却舍不得回去。
我们骑马从不轻易大跑,只有实在瘾得不行了,才短距离拔它一蹦子。谁都特爱惜自己的马。在草原上马就是自己的腿啊,借马跟借钱一样难。
雷厦让大家挑完之后,自己要了一匹没人要的花马,只会跑蛤蟆蹦子。牧民们说,花马里没有好马。
不久,雷厦外出串包,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把花马换了一匹特棒的大白马,就是口老了,号称日行五百里,是原场部一个头头的。把他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没事儿就骑着下包。下几次包后,雷厦就了解了不少牧民的生活细节,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
这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带着古代战士的痕迹。
牧民们冬天睡觉不脱衣服,只把皮裤脱一半儿,裹着得勒,再盖件皮被。这样,天气再冷,也可以随时起床,因为羊毛总是温暖的,一点儿不痛苦。他们每天只晚上吃一顿面条,早上、中午都喝茶,但茶里放果子、炒米、奶豆腐、熟肉;他们喝奶茶不用筷子,碗里的剩炒米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根本就不用刷碗。他们每个成年男子都有一把电工刀,磨得贼快,用来杀羊、吃手扒肉。他们一辈子不洗澡,洗脸用一碗水就够,先含进嘴里,再吐到手心,再摔到脸上。衣服从新穿到烂,也从来不洗,所以身上总有一股怪味儿。他们思想也不像报上宣传的那样革命,跟牧主拉拉扯扯,来往密切。他们热情好客,不管是谁,包括专政对象,一进蒙古包先给你一碗奶茶,并且容留过路人住宿。他们在男女问题上不受汉族的孔老二影响,比较开放——解放前梅毒流行,但也绝不像传说的那样混乱。蒙古姑娘有自己的尊严,可不是妓女,为了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搞。蒙古牧民文化较低,非常朴实,他们为报答几分钱的恩情,可以付出一头羊的代价,也常为一点儿鸡毛蒜皮吵个脸红脖子粗。
雷厦总不住地感叹:那牧民们舔碗真是一绝,他们的舌头好像比我们的长,我们怎么舔也舔不了那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