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7)

草原生活孤寂,人烟稀少,报纸都是半个月以前的,一下大雪就封了路,与外界隔绝。但这样的生活也有其浪漫的一面。出门骑马,喝茶吃肉,活儿可干可不干,自由自在,没人管,可以四处游荡串包。记得有一次,也是自己跑来内蒙的北京女知青刘英红去场部买东西,回来时刮白毛风迷了路。我们全体知青出动,直到夜里十点才把她给接回蒙古包。原来,她在卸骆驼套时,不知怎地把骆驼弄惊了,给她撞了一个跟斗,大蹄子还把她的蒙古袍扯开了两尺长的口子。她却躺在雪地上哈哈傻笑,当晚就给同学写信,洋洋洒洒三大页,详细介绍了这次经历,觉得非常好玩儿。

在北京,一个姑娘哪里可能有被骆驼撞一大跟斗?这让人多么自豪!

记得下去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们参加了本队牧民召开的批斗会。

这是公家的蒙古包,两个包连在一起,等于是个里外间,很别致。说是六点钟开会,却到了七点也没开。牧民们都特能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蒙古包里烟雾腾腾的。昏黄的煤油灯下,这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庞又黑又糙,个个都那么坚硬、糙裂、饱经风霜。大多数牧民穿着熏黄了的没有面的皮得勒,很厚。他们本来就块儿,再穿上这么厚的皮得勒,更显得魁梧健壮。

“贫下中牧开会这么拖拖拉拉?晚了一个钟头人还没到齐。”金刚低声嘀咕。

有的牧民在掰腕子,有的聊天,有的抽烟沉思,有的把胳膊从得勒中褪出来,翻找衬衣上的虱子,还有的默默打量着我们这几个北京知青,从头看到脚。

最后终于开会了。大家起立,向毛主席鞠躬,然后齐唱蒙古族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昏特太得毛主席,昏特太得毛主席,塔布勒马耐,色特个林著勒很耐,乌兰纳勒……

声音粗犷、撕裂而阴沉。内蒙古的这首歌,调子带着草原特有的深沉婉转和悲凉,让人听了直想哭。四个被斗的对象低着头,默默地站在大家面前,个个铁青着脸。贡哥勒也站在一旁。

批判时,全是说蒙语,我们一句也听不懂。牧民们个个心不在焉,有的睡觉,竟打起了呼噜;有的妇女织着牛毛手套;有的牧民玩着自己的小打火机;两个年轻牧民互相开着玩笑,我在你背后贴个香烟纸盒,你在我的后脖领夹一小片干牛粪……牧民道尔吉吐口水的本领相当高强,能大老远把口水射到一个小羊粪蛋儿上,百发百中。他眯着眼儿,隔不一会儿就用嘴滋一泡,滋灭一个羊粪蛋儿。他屁股旁的那本毛主席语录脏得不堪入目。

我们都知道,下牧区后,要上的第一课就是阶级斗争课。可这阶级斗争的第一课真让我们有点儿出乎意料。贫下中牧在批斗会上嘻皮笑脸、漫不经心、穷玩穷逗、东倒西歪睡大觉,根本看不到对阶级敌人有什么阶级仇恨,跟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蒙古包里的批斗会,给我的感觉只是昏暗、麻木、松懈、温和,没有一点儿火药味儿,完全是走走形式。可贫下中牧不是最有阶级觉悟吗?

走出蒙古包,外面那酷冷的空气立刻扑杀过来,冻得你缩脖弯腰,牙齿打战,赶紧跑回自己的蒙古包。填足牛粪,待铁炉子着旺火后,才敢脱衣服睡觉。然后半夜里,蒙古包又冰冷如窖,必须用被子裹着头、身上盖八张羊皮,才能抵御这零下几十度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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