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街(19)

说罢他便趿拉着布鞋出来,心情烦闷地在院子中走来走去。家里的黑狗自从上次被掌才家的灰狗追到门口咬伤脚筋后,跟主人一样也成了个瘸子,这让土街的村人当笑话传了很久。此刻,黑狗见瘸二出来,立即跑过来,撒着欢儿用头来蹭主人的小腿。瘸二正在气头上,一脚踢在黑狗的鼻子上,疼得黑狗嗷地一声锐叫,瘸着腿跑到猪圈追咬着猪崽撒气去了。瘸二打开院门,看见土街上几乎没有人,家家户户的土门楼看上去都黑洞洞的。他坐在门墩上掏出烟锅吃烟,觉得土街上到处都是神秘可怕的古堡,每家每户的院子实质上都由各自的宅神把持着,暮气懵懂的村人们只不过是被动而悄无声息地活着而已。

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薄薄的白云像棉花糖一样在阳光中渐渐熔化。天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泥土的腥香和乳甜。

“狗日的,小麦正在拔节哩。”瘸二想,“过几天就该锄地了。治才回来是回来了,可他能弄甚?”他呆若木鸡地望着拴在土堆旁的老羊,头又嗡嗡嗡叫着疼了起来。

这时,旦娃正好掮了锄头走出家门,一身黑衣地招摇而过。

“土匪种!”瘸二想起那年为地界跟他打架的事,心里又害怕有愤恨。他刚欲起身走回大门,旦娃却喊:“瘸哥你好啊。听说你病了脑子,过两天我给你拿点妙药过来,保准一吃就好。”瘸二赶紧摇头说道:“不了不了,你还惦记着,太谢谢了。”然后望着旦娃那显得温和亲切的脸,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正好女人在院子里嚷嚷了一声,他就赶紧低着头进了头门。

“日他妈这世道乱了。我活了一辈子都摸不清个是是非非了。”瘸二唉声叹气地到后院帮女人用辘轳绞水去了。

没过多久,治才果真将三亩地全卖给了掌才家,把包括老柜、八仙桌在内的家具到集市上换成了芝麻油。

掌才一家兴高采烈,性子暴躁的父子俩脸上都显出一种残酷而骄傲的神色。他们一家大小五个男人,风光无限地套着大猿马车下田干活,阵容强大而招摇。这令村人们纷纷红了眼,一边啧啧夸赞掌才这老毒毒日他妈果真成了财东,一边又放屁又吐痰地笑话瘸二和治才,说瘸二日下这么个娃,当初还不如把鸡巴塞进墙缝里让蝎子蛰两下。

“你们知道你妈X是扁是圆?!”治才也同样满脸胀红地在土街村人面前把头昂高来回摆跳,这弄得混沌未开的村人们一脸疑惑:“这娃还算念过书的,怎么念成了这么个傻熊!”

太阳还每天在上空中升起来又落下去,但一种异常的感觉已从土街以外的世界里十分浓烈地飘摇而至。

10

冬天来了。远方蜿蜒起伏的乔山立愣像只拔了彩羽的公鸡,露出一身灰不溜秋的褐黄板土,显得单调又死气沉沉。田野里的麦苗都黄了叶尖,蜷缩在地表上等待着第一场暖雪的到来。土街四周稀疏的杨树、椿树、土槐和沙枣树早就落光了叶子,秃杈光枝地斜刺着寂冷的冬空。瘦弱的鸟雀瞑目在上,心事重重地一声不发。

这是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北国的冬天。

怒目圆睁的老掌才正在一片苜蓿地中不屈地疾走着。天上阴沉的乌云低垂而又凝重,像一张巨大无边的老人脸。枯黄柔软的苜蓿厚厚地铺在脚下,让人联想起肌肤丰腴性情柔顺的女人。女人?老掌才嗓子里发出两声嘶哑的窃笑,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把自制的火枪握得更紧了。有什么不像女人呢?土街村头那口陂溏中的一汪清水、枝头的鸟雀、儿子、土地、粮食,甚至正紧跟在他脚下、鼻子里喷出股股热气的灰狗,在他这个暴烈得近乎乖戾的男人眼中,无一不充满倦软的女人气息。

“可狗日的长子宗孝的眼光越来越叫人担心了。”掌才一想起宗孝,心中就有了几份郁闷。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