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这片远离土街的苜蓿地中走了一个上午,却连一只野兔也没有撵出来,沮丧的怒火让他心里憋闷不已。掌才不时把一块干硬的锅盔馍丢进嘴里咀嚼,腮肌在不知疲倦地一张一弛。
“走完这一遍再撵不出个野兔来,看我一枪把你狗日的突突了。”他愤怒地踢了一脚也跑得大汗淋漓的灰狗,食指紧紧地扣着已摸得烫手的扳机。
“爹------爹-------!”
掌才吃惊地回头望去,却见三儿子宗信像一头小狼般从远处土路上跑过来,身下卷起一团黄尘,老远看去就像是驾了雾一般。宗信跑到老爹跟前时断了鞋带,便一边蹲下去系一边喘着粗气道:“爹!你快回家,出下大事了。”
“出了大事?你妈病重了?还是母猪难产了?你傻熊急头慌脑的,是在报丧哩嘛。”掌才粗声吆喝着三儿子。他松开火枪的扳机,把保险上好,又往嘴里丢了一块碎馍。
“村里来了一伙土匪,说要借咱家的房子住下哩。我大哥不让,就在院里吵骂开了。”
“土匪?”掌才腮上的肌肉猛地抖了一下,“大白天哪儿来的土匪,莫非是旦娃那贼种引来的?”
“五六个人都挎着盒子枪哩。”宗信站起来,孩子气的眼睛中满是惊恐不安的神情。他犹豫了半天才说:“我妈都吓得尿了一炕哩。”
“狗杂种!”掌才像独自嘟囔什么一样地骂了一声,然后迈开大步就朝土街的方向走去。宗信和那只灰狗跟在后面,撒欢儿般从绵软厚实的苜蓿地中跑上干硬的黄土路。
掌才阴沉着脸回到土街,远远就看见自家门楼前聚了一大群穿着黑布粗衣的村人,这让他想起了宗孝毕业那年人们围观喜报时的情形。“狗日的瞎凑什么热闹!”他双眼中喷着愤怒的灼光走过来,村人们立即敬畏地给他闪出了一条通道。有人小声说道:“这家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你看老掌才还背着火枪哩。”
五六个生人并不是那种蒙面裹头的土匪。他们操着熟悉的本地口音,同样一身土里土气的庄稼人打扮,所不同的只是每人腰上都别着一把盒子枪。
掌才走进去时,一个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的大汉正比比划划地给宗孝说着什么。脸色铁青的宗孝看见掌才进来,便说:“我做不了主,我爹回来了,你给他说去吧。”
灰狗进院后见满眼生人的影子,就眦着一嘴獠牙呜呜呜地咆哮起来。几个生人冷不防吓了一跳,直喊:“快把狗喊住,快把狗喊住!”掌才看见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一声吆喝将灰狗镇到一旁,然后脸色阴沉着道:“有什么屁到我这里来放。”
那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笑眯眯地走过来,从台阶上搬过一把椅子,放在掌才的屁股后头,殷勤地说道:“哎呀老哥,你先坐下。甭发火,来来来吃跟纸烟。”
掌才腾地在椅子上坐下,老木椅在他屁股下发出痛苦的“吱扭”声。他嘴唇上翘,冰冷的目光中充满那种让人颤栗的仇恨。
“咱们土街偏僻,外面的世事都不知道。现在全国解放了,咱农民翻身当家,成了国家的主人了------”汉子显得热情洋溢,眼睛里泛着水一样的亮光。
掌才打断了他:“解放不解放的,你们跑到我家来干什么?想明抢怎么着?告诉你,方圆百里,还没人敢动我掌才一根毫毛哩。”
“老哥你误会了。我们是区上派到土街来的工作队,是来打土豪分田地的,要让所有种地人过上好日子。听村子西头那个叫治才的小伙说,老哥你家房子多,就想暂时借住一段。老哥你看-------”
老掌才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他仰着头,喉咙抖动,嘴里喷着一团团白汽。好半天他才渐渐地收住大笑,阴沉的表情再度回到了土灰的瘦脸上。
“我听不懂你罗哩罗嗦的话。不管他狗日的治才说什么,我们家从来不住生人。有房子我还空着喂牲口哩,凭甚平白无故地给你们住,我又不是你爹。”
围观的村人们“哄”地发出一阵笑声。几个远道而来的生人脸上都露出尴尬难堪的神情,垂着手蔫蔫地站在院子当中。那个三十来岁头儿模样的汉子还试图笑眯眯地说点什么,老掌才却把手一挥:“都给我滚到门外玩尿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