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几日你到街上打问打问,把咱家的四亩地卖出去两三亩,最好是卖给掌才家。价钱不要太顾忌,便宜就便宜点。”治才青春期的嗓音已显得嗡声嗡气的,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霸道口吻。
“亏人哩!为你念书快把祖上的家产倒腾光了。本来指望你回来能重振家门,你倒好,一口一个卖卖卖,你干脆连你爹你妈这两个老牲口也拉到市上去卖了算球!日你妈我不指望你下地,我老不要脸的一把年纪了,自己下地还不行?”瘸二一听到卖地,头一回对儿子大发脾气。他只觉得胸口里黑血一股一股地往上涌,脑袋里像灌满了酒精一样灼热生疼。他一双烂眼睛里流出两股浑浊不堪、散发着阵阵腥气的眼泪,吸溜吸溜说话的口气中充满十八辈子倒霉般的无奈和伤感:“败家子啊,真出下了个败家子!你还有脸算是个念书人哩。”
“爹!”
“我不是你爹!你也不知是哪个嫖客日下的。你亏先人了,唉,你真正是亏先人了。”
治才坐着,眼睛里愤怒和厌恶的神色越来越强烈。他抓着青石枕头的手上青筋暴突,关节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瘸二的瘦女人吓得心咯噔乱跳。她一会儿不停地给瘸二使眼色,一会儿过去扯着治才的衣服,声音中充满乞求地说:“才娃你别急,你是妈的好娃哩。”可治才呼吸的声音越来越粗重,像走了远路的热骡子一样肺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嘶鸣。瘸二没有理会婆姨的暗示,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沉浸在家运衰败的深思忧虑中。
这时治才果然猛地将青石枕头砸在了地上,嘴里咆哮着说:“够了!”
“你想怎么?你还能把你老爹生吃了?”瘸二说。
“吃你还嫌腥气哩。”治才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又把瘸二的烟盒抓过来卷纸烟,见瘸二渐渐住了眼泪和吸溜声,这才脸上带着一种高傲和不屑的表情道:“就知道种地种地,也不看看是甚气候了?共产党的军队马上就要统一中国了,共产党共的就是土地。我在西安城听人说,人家根据地整天喊着打土豪分田地哩。他狗日的掌才就是土豪。你整天窝在家里,知道甚是天下大事?你没看不管城里还是乡下,有钱人都一窝蜂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瘸二心里说:你个贼种,就是怕下苦力。人家有地是拿钱买来的,共产党又不是土匪,说分就分了?他望着儿子长满硬胡茬的嘴唇,望着他鼻孔中喷出来的两柱烟雾,心里觉得他简直就是和自己有夙仇的前世冤家。“真怕是前世作的孽,我腿瘸了不说,命里还要搭上这么一个催命鬼。”瘸二心里灰暗极了。
瘸二说:“人家掌才家的亲戚在省城当大官,连个风声都不知道?人家把地还呼呼地往手里买哩。”
“大官?狗屁!那是国民党的官。过不了几天就得让人扒光裤子,亮亮裆里长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治才说着竟嘿嘿地冷笑起来。他粗大的喉结上下游移,鼻孔洞开,一排整齐有力的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似乎要将所恨的东西咬成齑粉。他指着屋子里污黑的松木老柜和一张八仙桌,说道:“妈,这些都劈来当硬柴烧了。家里的家具一件都别留。过不了多久,就日他妈搬他掌才家的红漆大柜,分他个光溜溜屁毛不剩。”
“把柜子烧了?”瘸二婆姨“嗷”地一声惊叫起来。她浑浊的眼睛中闪着惊疑而恍惚的亮光,干瘪的嘴唇翕动着,“才娃你把妈吓死了!那可烧不得,是妈跟你爹结婚时的嫁妆哩。才娃,你可不敢听外人的话鬼迷了心窍。”
“爹,妈!”治才不耐烦地“呸呸”往地上吐了好几口浓痰。他的手指不停地搓来搓去,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叫人心里一阵阵害怕。
沉默片刻后,他又粗声嗡气地道:“你们听我的话错不了。我书念得是不如宗孝好,可外面的世事却比他爹还门清哩。咱们把地卖掉,家具烧光或拉到黑市上随便换两个小钱,过不了半年,这一切都会加倍地还回来。我是你们的亲儿,能把爹妈往火坑里推吗?”
瘸二摸着老脸唉声叹气地说:“这份家业是给你攒的,你爱咋弄就咋弄,哪怕是日鬼倒包经哩!我不管了,我管也是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