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街(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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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冬,白家屯土匪窝的总匪首冯九领着一伙喽罗四处疯抢疯烧了一阵,到第二年春上,用马车驮着几十包金银细软,只带着家眷及几个亲信,悄悄逃到南方隐匿了起来。落草到白家屯的匪贼群寇无首,便也各自卷了几年的积蓄,树倒猢狲散地一哄回家去了。

掌才家西邻的旦娃,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深更半夜,打开自己锈了近三年的门楼,一脸胡茬一脸忧郁地重新回到了土街。第二天村人们猛然看见旦娃一袭黑衣地出现在村里,掮着一把生锈的锄头去照看他早已荒得长满蒿草的田地时,都又害怕又有些得意:扛枪携刀,杀人放火,到头来还是守着土地心里安生。

那个时节世外的兵火已燃到了尾声,仓皇退阵的国民党残兵游勇们还不时到乡下来抓壮丁。但抢粮烧人的土匪已不多见,兵荒马乱的局面似乎很快就要结束了。见此情形,呱婆便在土街四处对人们说:“看,我说甚来着?捐点供品给庙里的天爷,太平盛世还不是说来就来。”

瘸二的病倒是慢慢地好起来了,可落下了个头疼的老根子,一逢天阴下雨就满脑胀疼,躺在炕上哼哼唧唧。老两口都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变得枯黄,养儿防老的想法就成了一块去不掉的心病。“可狗日的眼睛朝天,连老子夹都不夹哩。”瘸二不敢给牛高马大的儿子唠叨什么,就只能满腹忧患地跟着干瘪如柴的女人整天沉默着打发时日。

没料到在土匪旦娃回到村里的第五天,儿子治才竟然也肩扛一卷肮脏的旧铺盖回到了土街。老两口以为儿子是赌气回来陪他们住上一段,不料治才却说:“爹,妈,我不再走了。”

“过年也不去了?你咋舍得下城里呢?”

“我三姨夫的铁器行关张了,他卷了钱跑回老家了。那头老叫驴吝啬得紧,总共就给了我这么点工钱。”

瘸二就像五十岁的光棍老汉忽然抱上了儿子一样,打心眼里欢天喜地。他细小的烂眼睛里放出一片温柔灿烂的光彩,两手激动得“的的的”抖个不停。瘸二婆姨屁颠屁颠地一趟又一趟往厨房跑,一会儿端水,一会儿烙油饼,嘴里才娃长才娃短地叫个不停。秃得头顶上已经没有几根老毛的瘸二,斜靠在被子上看儿子狼吞虎咽地吃油饼时,两腮上的腱子肉有力地一张一弛,自己就如同老烟客吸了白面一样飘飘欲仙。院子里几只萎靡蔫懒的母鸡在窗下咕咕地叫着觅食,让他觉得自己这座长方形的土院中到处充盈着殷实人家的那种踏实和和谐。

“才娃啊!”瘸二吸着旱烟,肺里发出咳咳的呛声说道,“依我看,倒闭了铁器行才好哩。守着几亩地过日子,只要不遇大涝大旱,收成足欠都能吃饱穿暖。你回来了,爹虽说这二年成了个病身子,可地里的活儿还是能干。咱爷儿俩弄他两年,说不定把掌才买去的地又能赎回来。你看人家掌才一家精屁赤膊地在土里刨,连大辕马车都置下了。”

治才低着头,不出声地嚼着油饼,嘴角上显出一丝难以琢磨的笑容。他吃毕后把盘子往前一推,然后拿过瘸二的烟盒卷了一根纸烟吸上,这才意味深长地对爹说道:“买地?哼!我倒想把地全卖给他狗日的掌才哩。别看他地多人众,一朝一个气数,没半年时间就该有他狗日的好看了。”

“你傻娃说的甚傻话!庄稼人没地咋能过红火?咱也不敢跟人家掌才比,能拾掇下七八亩平地,日子就好过多了。”

治才嘿嘿嘿地冷笑起来。他不看瘸二的秃顶和那双从来只知道逆来顺受的烂眼睛,而是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火红的烟头上。瘸二看着儿子冰冷的眼神,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个已经变成成熟男人的儿子,心中充满一种让人颤抖的可怕力量。

“这熊货不知在算计甚哩?我亏先人了咋养下这么个孽种。看人家宗孝一身力气地在地里干活是啥劲头,这狗日的回来帮不上忙不说,不定会把我折腾成个甚样子哩。”这么想着,瘸二心里的喜悦就渐渐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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