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给你妈看病。”掌才眼睛阴沉而疲倦地盯着油灯,“你去了城里叫谁套车?雨住了,明后日就得起圈粪。再说了,西安城花花绿绿、兵走匪过的,你一个土鳖能有去有回?”掌才顿了顿,见宗孝没有要顶撞的意思,继续说道:“瘸二家的治才回来了,我下午在村头看见他瓷不愣愣地在那里闲转。叫他给你舅捎信买点药不就行了。唉,瘸二真是个瞎眼熊,放着个半大小伙当女子一样宠着,老两口在地里拼死累活地顶个屁!”
“我不想叫他捎!”宗孝的脸色忽然一阵铁青,“你没见治才那熊狂的,穿着一身制服来回摆跳,人家还不是狂给我看的!我在学校念书比他强过多少倍,反倒要看他的眉高眼低!”
掌才没了话。“这熊货是跟我怄气哩。我把你养活大了,反过来猪八戒倒打一耙,弹嫌这弹嫌那地摆开了架子。天下哪有这样的理?”这么想着,掌才胸中的怒气又呼地攻了上来。他抓起扫炕笤帚猛地砸了过去,粗声骂道:“你妈叫猴日了!我活了一辈子,还没人敢给我眼中揉沙子哩。要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还不如当初撒泡尿淹死。去西安?你天狗吃月亮想得美!明天一早就给我滚起来起猪圈。”
这一笤帚正好砸在宗孝的额头上,立即烫辣辣地疼了起来。宗孝心里“呼”地窜起一股恶气,自己眼前这个老男人丑陋的脸孔变得越来越陌生。他悠地站起来,直勾勾地瞪着掌才,眼睛里第一次喷射出类似过去掌才眼中那让人颤栗的光束。
一直躺在炕上不敢吱声的艾女,见状急得剧烈咳嗽起来。她撑着坐起身子,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孝娃,孝娃,你快去睡觉,你是妈的乖娃。”
宗孝没有动,仍像个仇人一样站在掌才对面。掌才一时不知所措,愣了片刻又被勃然而起的怒火所吞没:“你学治才哩?我要有那么个儿,早一刀把他的头割了。村里人也不敢对我声大气高,我亏先人倒怕起自己日出来的儿了?!”骂罢脱下一只布鞋从炕沿上跳下来,抡起来就打宗孝的脸。
“孝娃,孝娃!妈求你了,你听话赶紧回屋睡觉。”艾女气绝声嘶地劝着。她看见宗孝眼睛中闪着可怕的亮光,挺在那里任掌才用鞋底“劈啪”地在脸上抽打,动都不动一下,便拖长声音哭了起来:“孝娃!妈把你叫爹哩孝娃,你要把我急死呀?掌才你打我吧,你个老驴打我吧。”
宗孝望着虚弱的母亲,那种一团雪正在慢慢融化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把自己欲喷而出的怒火强压下去,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水,阴沉着脸弯腰从父母的小屋中走出去,消隐在土院的一片黑暗之中。
老掌才气得手直发抖。他喉咙里咕咕哝哝地发出很响的声音,一边吐痰一边在炕底下转圈。他一会儿破口大骂艾女,一会儿把炕下的板凳踢翻一片,到后来就一个人坐在油灯下,长吁短叹地抽起闷烟来。
“看来得给狗日的娶个媳妇,才能稳住他务庄稼的心了。”掌才说。
东厦房中传来一阵闹腾声,不一会儿,年龄小的宗志和宗才就被打得哭爹喊娘地叫唤起来。宗孝粗大嗷高的叱骂声嗡嗡地传过来,震得糊窗纸沙沙直响。
“冤家啊冤家!”掌才愤怒而伤心地叹息。
8
转眼间到了夏天,地里的麦子几乎一夜之间就变得一片金黄。那种嘴里叫着“算黄算割”的神秘鸟儿,在天空、树枝及屋顶上到处聒噪,闹得人心烦意乱。村后稀疏的土槐林中栖落下一片夏蝉,也扯着焦渴的嗓子大声嘶鸣着。整个土街泡在六月那烈酒一般的光线中。村人们已经习惯了长时间农闲所养成的悠闲与安适,此刻心里都灰塌塌地盘算着,该如何度过又一个灼肉剥皮般痛苦的夏收。他们心烦意乱,把安静地盘卧在炕头“咕咕咕”念着经文的懒猫一巴掌打下炕去,伸胳膊展腿地打着哈欠从凉席上爬起来,大声地吆喝着孩子们赶紧磨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