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街(12)

  

宗孝这天吃完饭后到村口转了一周。他嗅着麦田里那股浓郁的泥土的腥气,心里痒酥酥的。可母亲的呻吟声不断在他耳边响起,令他又忧心忡忡。目光如炬的父亲坦然如常地出出进进,从来没有过问母亲的病情,这更让他感到一份沉重得让人心慌的担子正等着自己去挑。

“唉!”他长长地叹口气,想起刚从豆会中学毕业时自己整天昂头阔步、心火旺盛的日子,竟觉得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

晚饭吃的是糊粥。宗孝见饭做得有点欠,就自己用开水泡了一碗硬馍吃下去。艾女撑着身子喝了半碗粥,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她萎靡地望着宗孝,不停心疼地说:“可怜我娃,把你都累瘦了。”

宗孝和大弟宗礼刷锅洗碗后,自己又端了食槽到猪圈长声吆喝着去喂猪。他把两头不动窝的母猪踢得尖声叫唤,耳尖的掌才闻声就从厦房里跑了出来,大声叱责道:“你是给我做脸做色么?当我不知道你狗熊心中的路数?你是不是弹嫌我没有同意你到城里去?一个春天了,你见天脸拉长得像头叫驴。我忙里忙外,倒像是欠下你的什么了!”

宗孝没有吱声,而是依旧站在木栅栏边“唠唠唠”地叫着猪。黄昏的土院中四处弥漫着从田野里飘来的雾霭。鸡们双眼已经变得迷朦,动作呆板地扑腾着往架子上飞。掌才看见猪圈中儿子模糊的影子,蓦然发现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见宗孝没有回嘴,也就没有再叱责。老掌才那双烈火般锐利炽热的眼睛中闪过一丝黯淡。他没有说话,用火镰点燃一锅旱烟,口里一边吸一边“呸呸”地吐着痰回屋去了。就在他刚踏入屋内那片温柔安详的油灯光中时,圈里的母猪又像被狼追撵一样尖叫和奔突起来。

“犟驴!有你狗日的好果子吃。”掌才愤怒地骂了一句。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让这个起了倒毛的愣头杂种尝尝老子的厉害,却见手上沾满猪食和土屑的宗孝弯腰走了进来。油灯光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充满阴谋的微笑。他的骨节咯吱作响,浑身散发着一股公山羊身上那种熏人的膻腥。掌才看着这个昨天似乎还长着一头嫩毛的长子,觉得自己一向强劲灼人的目光像射向石头的箭簇,发出一片刺耳的折裂声。他心跳猛烈如鼓,愤怒开始在身上每一处腾腾燃烧。掌才眼睛中射出一团冷阴的光束,将这个对自己的威严和意志构成威胁的青头骡子团团笼住,呼吸也变得如同马鼻中喷出的白汽一样嘶嘶有声。

“爹,我妈的腰疼病……”

“日你妈杂种!”

“爹……”

“你疯牛跳槽哩得是?看我不把你的牛鼻子拧下来。”

……

宗孝哑了口。但他成熟的脸上显出一种自立的平和。这神情惹得老掌才血脑胀头,胸闷心堵。宗孝慢悠悠地在黑漆木柜下的一个老树墩上坐下,在屁股下发出稳稳当当“咚”的一声的同时,嘴里充满忧患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充满一种宽容的镇静和深沉,使老掌才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喉咙里咕咕的痰鸣和咳嗽。

“狗日的确实成人了。”掌才忿忿地想。他将已到嘴边的叱骂的话咽了回去,对着豆芽般黄黄的灯火苗子,阴沉着脸抽起烟来。

“我想明天去西安,让我舅给我妈抓些中药回来。”

“你熊货逞能么?见过几个驴掌马腿,就张狂着进城逛景哩。我长得这么老,没去过一趟西安,是不是就白活了?!”

“我妈的病再拖就不是事了。”

脾气暴躁的掌才抚摩着自己树皮般粗糙的手指没有说话。“不敢再活得像个老毒毒了,孝娃没准是在争取他妈的情分哩。家里要是都朝一头倒过去,你掌才就再能耐也收管不住了。”他愤怒而又无奈地想。可掌才说不出一句让人的话,他睁眼活了大半辈子,见了谁不是吆牛喝马般粗着嗓门吼过来的?可如今站在这片昏暗的油灯光中的儿子,却使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和力不从心。

“吁……”他憋闷地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