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二一瘸一拐地在自家的地头上转着圈儿。
他看见麦子一天天变得金黄干燥,心里萌发出一丝力不从心的怯阵来,这让他这个在黄土地里刨了一辈子土坷拉的庄稼汉十分吃惊。“日他妈真是老了。”他蹲在地头痛苦地想。瘸二已经推不动独轮的推粪车,挖一个时辰的地就会腰酸背疼。“老了!”他想。治才在开春雨季过后,从西安回家住了几天。儿子穿着洋布制服在村人面前昂头挺胸地疯张时,他老脸上也曾浮起一丝少见的自得。“可夏天才是真正显摆的时候啊。人家人手齐整的村户一声吆喝,几天工夫下来,就割捆运堆、碾扬晒装地将新麦收进了土仓。而你一个老熊就算挣死在地里,没准还会叫雨拍落了麦子,那时你老脸还不得往裤裆里钻?!”瘸二心里空落落地望着今年长得肥实的麦子,一点收获的喜悦都没有。治才是指望不上了。他每次回来都比上一次显得声大嗷高,一双青愣愣的眼睛中全是白眼仁。“可又能指望谁呢?只得靠你老熊这一双瘸腿了。”安分老实、望一眼黄土就呼吸顺畅、心旷神怡的老庄稼汉瘸二,第一次对自己这四亩黄土地产生了厌倦和愤怒。他站起来揪了两把麦穗使劲扔远,然后一瘸一拐地准备回家去磨镰。
“瘸哥你家麦子长得真厚啊。”村头住的保堂掮着锄头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露着一嘴黄牙嬉笑着打招呼。
“厚管屁用!谁来割呢?唉。”
“你娃是挣票子的人了,到哪里不能雇一伙麦客?!甘肃麦客割你家这点麦子,就像剃个光头一样便当哩。”
“咱又不是财东,哪儿有钱摆这等阔气?再说……”瘸二没好意思说出口,就眯缝着一双小眼睛走开了。再说什么呢?村人们已经在背地里指指戳戳地说治才不知轻重地拿臭架子了,我还能把家丑再往外扬?瘸二嗅着新麦从田野上发出来的醉人的腥香,“咕咚”往下咽了一口浓痰。
“还是人家掌才家里红火啊。”保堂从背后由衷地感叹着走开了。
瘸二望望村北坡上那片土地,见老掌才领着自己五个儿子已经开镰收割。远远望去,只见大小六个精赤着脊梁的男人,正蝗虫一般把一张金黄的大饼疯狂地吞噬出一个个缺口来。
“那原来是我的地啊。”瘸二心疼地想。他看着已经长得酷似掌才的宗孝,心里很是羡慕了一阵。想起顿辄就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治才,就觉得自己像儿子鞭子下一头无奈的老蔫驴。
太阳正当头,强烈的光线把瘸二的影子照在脚下,黑乎乎的像一口井。路边几株稀疏的杨树,叶子被晒得“吱吱吱”叫着往外冒油。那些经常在村口觅食的土鸡们,此刻都萎靡不振地在碾盘底下呆立着,不时发出“咕咕咕”几声类似打鼾般疲惫的鸣叫。
瘸二回到屋里坐下没多久,却听见一个女人尖声大笑着进了自家的院子。他赶紧把裤腰往紧掖了几下,那个女人就打着响亮的饱嗝进了屋子。
“他瘸叔啊,还稳稳当当地坐在炕上享福哩。土街上就数你活得清闲了。儿女成龙,有房有地,简直快成活神仙了。”
“噢,原来是润仙啊。”瘸二一看,来人是土街上以说媒拉纤、敛收佛供、看相算卦而声名大噪的呱婆润仙,知道她一来准没好事,就又情绪黯淡地坐到了炕沿上。
“屋里的!润仙来了,出来看茶。”瘸二眯缝着眼睛大声朝院后的厨房吆喝着。
此刻他婆姨正慢手慢脚地在一张油渍麻花的长案上擀面,听见男人喊叫,嘴里说了声“日你妈又来做甚”,不情愿地倒了一碗凉水端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又要敛钱?”瘸二问。
呱婆半拉屁股搭在炕沿的另一头,夸张地发出一串很响的大笑。她在露出一嘴大黄牙的同时,也喷出一股奇怪的恶臭,仿佛她身体里面正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腐烂,就像扔在野地里的死猪死羊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