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复归宁静。后院杨树上的蝉鸣又一声比一声变得悠扬。这时西偏厦的房门“吱”地一声响,老掌才从一片昏黑中走入了外面一团眩目的强光。他叼着烟锅,头上青筋暴胀,眼神中充满平和的威严。母亲随后眼圈红红地跟了出来,提着柴笼到厨房中弄饭去了。
“后晌还要起猪圈哩,你不睡觉是哪股邪火把你烧的?”掌才从大门出去时,瞪着眼向宗孝叱责了两句,然后呸地往地上吐一口痰,样子颇为安逸地转悠到村口去了。
宗孝望着他的背影,又一次看到父亲的屁股像房屋的地基一样,沉甸甸地充满不可撼动的力量。
宗孝知道进城招工的事只能缓后再提了。他站起身愤怒地叹了口气,灰塌塌地转身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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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街由二十来户人家组成,大都守着一座土院、几亩薄田过日子。当然也有喝了点墨水而被招进城做了工人什么的,但这样的人家在村里极罕见,屈指可数。土街的房屋不管高低宽窄,朝阳背阴,一律的木窗木门、泥坯子青瓦。每户一院,院墙亦属土夯而成。长年累月,除了青季院里院外几株稀落的杨树或土槐能染上一些鲜绿外,整个土街终年融化在一片不见边际的土灰中。村人们不知疲倦地从洞口般的门楼中出出进进,同样灰黄的脸上洋溢着踏实和平和。那个时代虽说盗匪如毛,但土街荒僻贫瘠,却因此幸免于种种绑劫抢杀之灾,在贫困中保持着它长久的安详和从容。
土街上甚至没有真正的财东。虽说有的人家拥有薄田的面积较大,但也都是自种自收,没有一户阔绰到出钱雇工的程度。收获时节,也只能靠着儿女成群的优势,在雨季到来之前把田禾收打入仓。老掌才一家大抵就算得上这类人家。也有人因田薄地少,家中又无牵无挂,干脆弃了锄锨撅耙,逃离土街去远方谋生的。掌才家西邻的旦娃,就因那年雨水把刚刚成熟的麦子全打落在泥里,颗粒无收,伤心地在街口嗷嗷大哭一场之后,从此就不见了人影。有人传说他入了白家屯的土匪窝,晚上蒙面出巢,操起了抢钱劫粮、浇油烧人的营生。这传闻曾使得土街上几户与光棍旦娃有过一点恩怨的村人们整日忧心如焚,连光头瘸二也因与旦娃争过地界而吓得一泡尿差点把自己漂了起来。但旦娃却从此再也未露一面,更谈不上把土匪队伍引到自己的村里来劫财烧人了。
宗孝能背上干粮在县城读完初中,并不是父亲老掌才眼光长远,而是齐村大舅的恩惠。宗孝的大舅德成是远近闻名的人物,在上海念完大学后回到省城,不到三十岁就做了省税局的局长。是他资助宗孝上学并不时给对此耿耿于怀的姐夫掌才讲通道理的。
这年夏收结束后,掌才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戾。他除了把自己的女人摧残得大声尖叫或不停嘴地骂“你不是个人”之外,家里五个儿子和四头猪也被他搞得整天忧心忡忡,诚惶诚恐。宗孝一直没敢再提招工进城的事。他整天光着膀子一语不发,不等掌才吩咐就主动一个人去起猪圈、拉土、绞水或收拾农具。老掌才瘦脸上现出一种近似温情的宽慰,于是便更加严厉地叱责宗孝的四个弟弟或殴打婆姨艾女,眼睛里更加充满那种让人既踏实又恐惧的灼人之光。
宗孝的母亲艾女是齐村一个财东的女儿。她之所以下嫁土街,并非是贪图掌才独人清净或院阔地广,而是因媒婆领着十七岁的艾女背见了一次掌才后,她就被这个男人眼睛中那束夺目的灼热烧得茶饭不思,顾不得老财东的一再责骂和弟弟德成苦口婆心的开导,几乎是一溜小跑般地嫁到了掌才那间黑咕隆咚的偏厦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