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街(1)

  

院子里苍蝇一片嗡动。母鸡们在潮湿的井台旁发出“咕咕咕”类似老人自语般的声音。宗孝烦躁地从炕上坐起来,窗户外粉白刺目的太阳光立即辉煌夺目地照到他的脸上。

“等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给爹再提说工作的事。”宗孝想。他的胸腔里“砰砰”地回荡着一种空谷中巨大回响般的震动,而阴凉的屋子里一片空寂,死亡般的宁静像夏日里翻滚的乌云一样从头顶扑飞而下,淹没一切。

父母所住的厦房中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种声音宗孝是熟悉的。它几乎每夜都同土楼板上在深夜里辛勤走动的老鼠声一道,在他的心头一遍遍碾过。现在是正午,父亲和母亲又一次制造出来的这种神秘声音,让夜半时分的一切感觉都冷飕飕地传遍他的全身。正当宗孝惊恐不安又难忍好奇地侧耳细听时,那间木门紧闭的西厦房里却响起一阵“劈啪劈啪”的摔打声,紧接着父亲那令人颤栗的怒骂夹杂着母亲破碎的哭泣声,如同一场暴雨般疾扑而下,顿时整个沉睡的院子便由酣梦中惊醒:鸡们开始睁开眼睛走入金黄的阳光,后院的母猪开始发出痛快的哼哼声……宗孝腾地跳下土炕,光着脊梁向屋外跑去。四个鼾声不住的弟弟随后像傻头傻脑的小猪一样,睁开了他们粘满眼屎、疲倦无神的眼睛。

西偏厦的房门从里面死死地倒插着。宗孝使劲推门的时候,屋里的混战已经像交配期群狗的撕咬一样吼声震天。而这巨大且混杂的声音是父亲老掌才这个精瘦干枯的男人孤独制造出来的。宗孝使劲地拍着门环,不断用哀求的声音喊着“爹!爹!”,而爹像一匹剽悍的公马一样,鼻子里丝丝有声地喷着粗气,用暴怒的辱骂和毫不留情的痛殴在完成对身下那个女人的征服。他沉醉在一种纯粹的境界中,全然忽略了门外喧嚣的阳光和阳光下像一条蛇一样疲软却阴险的儿子。宗孝的叫声越来越嘶哑。他努力透过门缝朝里边观望,只模糊地看见昏黑的屋子里,父母像两只巨大的老鼠一样嬉戏般滚成一团。母亲艾女嘴里发出吱吱吱的尖叫,不停地说:“你不是人啊,老东西,你真不是个人!”这声音从黑洞洞的门缝里飘出来,夹杂在老掌才那气喘吁吁的叫骂声中,让人想起厚重的黑土上那种刚刚出生的苍白无力的白蚂蚁。

宗孝终于停住了拍得生疼的双手,疲倦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四个穿着短裤、上身挺着干瘪裸胸的弟弟宗礼、宗信、宗志和宗才,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他们个个眼睛里充满无辜和惊慌,看见宗孝过来,都用乞求的声音说:“哥!”宗孝一脸烦躁,嘴里嘟嘟囔囔地道:“都回去睡!甭管,谁爱把谁打死就打死!”

看着四个弟弟像驯顺的狗一样溜进了黑乎乎的门洞,宗孝站在院当中的阳光下,一种主宰的感觉在胸中腾腾上升。他紧握拳头,感到成熟男人的力量充溢着自己黝黑的肌肉。

父母的吵闹声让整个土街都苏醒了过来。大门口聚集了许多午睡起来的村人。他们不时小心翼翼地把那扇大门“吱”地推开一道缝,伸进脑袋向里面探看究竟。

宗孝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便顺手操起一把铁锨,怒气冲冲地大骂道:“来,我把你们狗日的迎进来看!看热闹看到你爷的院子里来了。”

村人们见他横眉立目一脸凶相,都一溜烟跑开了。有个十七八岁的毛头愣娃,一边跑一边感叹道:“这货又是个老掌才,跟他爹一样的疯张毒辣。”

宗孝垂头丧气地在门墩上坐下,心里像六月的天气一样燥热烦闷。一只温柔的母鸡咕咕咕叫着走到他的脚下,被他忽然飞起一脚踢得落了几片羽毛,尖叫着连扑带飞地逃远了。

“狗日的爹!”宗孝愤怒地骂,可刚一骂完他却又淹没在一片自责之中。老掌才这个凶悍的瘦男人,在他心中是这个家不可摧折的一根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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