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孝听见爹妈在那间土屋中发出哼哼唧唧的绵软声音,就如同听见咕咕咕的鸡语一样早已习以为常。而这年夏天以后,母亲常常从屋中走出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总是摇摇晃晃地跑到院墙角那株臭椿树下,一边恶心地吐着秽物,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老东西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个人。”宗孝赶紧过去扶住她道:“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艾女说不出话,只是紧闭着眼睛,任泪水一股股从眼缝中流下来。
宗孝说不出安慰母亲的话,只能手脚勤快地帮母亲到厨房中去拉风箱。老掌才光着背走进厨房,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咚就往肚里猛灌。宗孝听见母亲小声说:“不怕激炸了你的肺!”。
每逢这时,宗孝心里既有对父亲这样做男人的仇恨,又有对母亲这样做女人的困惑。
掌才眯眼瞅着瓦蓝的天空中那张像油饼一样放射出诱人金光的太阳,嗅着土楼粮仓中散发出来的新麦的腥香,看着母鸡们大腹便便地在院子中散步,心中便涌出一股狂热的自得,而这种自得使他的血液像烈酒一般浑身火辣辣地流动。掌才不露声色,枯萎的瘦脸上显示出外乡地主在大丰收之后的那种浮躁的喜色,双眼目光炯炯,灼热逼人。他沉醉在操纵自己的女人、儿子、牲畜和家禽的喜悦中,看着他们在自己巨大力量的威慑下,发出无力的呻吟而心旷神怡。大儿子宗孝刚开始悄无声息地做着该做的一切时,他以为这个傲慢而冷漠的愣头青终于驯服在自己的家威之下,收敛起想招工进城的勃勃野心,甘心认命地成了个庄稼汉。但渐渐地他发现,宗孝并不像别的儿子一样总是围着自己献媚:给他捶背、取烟锅、打洗脸水,或一句接一句地夸老子买回来的谷种百里挑一,垒起的砖墙无人可比。宗孝只是光着脊背闷闷地干活,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好几次掌才看到他中午坐在门楼前的石墩上卷着纸烟时,有几只老母鸡走近身旁,被他一脚踢得鸡毛四处翻飞。老掌才忽然想起“蔫驴踢死人”这句话来,心里那片纯粹的自得立即蒙上了阴影,暗暗觉得这个长子的心中正阴险地翻滚着一团乌云。
夏收过后的懒散,一直持续到把玉米种进地里。村人们脸上带着久睡而致的慵倦,不紧不慢地提着一罐凉水来到地头,套牛安犁,摇耧点种,就像揪面片一样轻松地种着秋天的庄稼。春季里种麦时节里那种你喊我嚷、地头人来人往、表情亢奋焦虑的繁忙和热闹,被一种游戏般轻松的田园景象所代替了。
初秋的天上浮着几团淡淡的白云。闲散的村人们开始到四邻的村庄去串亲戚。
这一天,艾女拿出浆洗一新的一身黑布单衣,催促掌才到齐村的岳丈家里去走动走动。掌才嘴里“急个球!缓几日再说。”地应付着,仍旧每天脏头脏脸地到地里去转悠,看到有碎瓦片或石子儿就一一拣出来撇向远处。
过了几日,宗孝对母亲说:“妈,我爹不去算了。我自己到我舅家去看看,要不我跟你去也行。”
“你爹一年到头不走一趟亲戚。老亲戚都要当家的去走,真不知道你爹是执拗,还是舍不得两把挂面。”艾女一脸的苍白和忧郁。
“我大了,也和姥爷说得来。叫我爹去又闹得人厌狗嫌的,何苦哩!”
“也没别的办法,你爹反正是个不去。妈给你洗洗衣服,明天到齐村去看看你舅家爷,就说咱家收成不错,人也都安安托托的。”
“不知我舅从西安回来了没有?”宗孝问。
“大概没有吧。”母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就转身到后院去给猪拌食了。宗孝望着母亲那落满灰尘的后背,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