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毕业了,而瘸二家的治才是肄业。”宗孝站在父亲掌才光裸的背后,听着那嚯嚯的磨镰声沉闷地笼罩着整个土院。
“我大舅在西安城里当官哩。”他又说。
老掌才只是闷头磨镰,不吱一声。肮脏的汗水顺着他精瘦的脊背一股一股地淌下来,在粗布短裤的边缘上积起一圈黑渍。宗孝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老掌才已经磨好了第六把镰刀。他头也不回一下,“啪”地将那把镰掷到宗孝的脚下,老牛嗡嗡地道:“狗日的麦黄了。”
“家里有四个弟弟哩,我想到西安去招工。”
“你没听我说狗日的麦黄了?!”老掌才忽然咆哮起来,将另外五把磨得寒光四射的镰刀一古脑地掼在了宗孝的脚前,然后站起身来,挺着他那颗硕大的头颅走开了。
“狗日的爹!”宗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忿忿地低声骂道。
3
土历六月底,稀薄的麦子经过碾、扬、晒、装,都已存进了土屋的顶楼上。金黄的麦秆被捆成拦腰粗细的捆儿,一堆堆地放遍土街的村前屋后。长满麦茬的黄土地被火辣辣的太阳暴晒着,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泥土的腥气。大中午的时候,蝉们在稀疏的杨树叶间拼命地嘶叫。土院中新麦的淡香四处弥漫。鸡们被毒日晒蔫了精神,愣愣地挤成一团,呆立在院落潮湿阴暗的角落和井台旁。街上没有人影,没有声息,忙碌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村人们,此刻都疲倦地在土炕上发出一片萎靡的鼾声。男人和女人交错着睡在土炕两头。他们落满汗渍和土灰的肉体贴着磨得黑光发亮的四六大席,混合着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如同地气一样让人亲切而慵懒。婆姨们无须眼睛滴溜乱转地看男人们的眉高眼低,无须火烧火燎地在厨房里烧锅弄饭。所有生命都像喝了陈年老酒一样酣然入梦,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神秘而安详的气氛。轮廓看不分明的太阳像撒下面粉一样,给细尘轻飞的土街投下一片匀白。看得久了,这绝静的村舍如同正处在午夜时分,而那颗燥热的太阳如同满月一样让人感到凄冷和不祥。
“正午和午夜其实都一样,是孤鬼游魂出没的时刻。”村里胡子花白的老汉们常常用那种涉世艰深、见多不怪的风度,嘬着烟锅给碎娃们说起这些。
一个夏天出来,宗孝黑瘦了一圈。刚毕业时嘴唇上还嫩黄的胡子,一下子就变得又黑又硬,说话的声音也像老牛哞哞一样有了嗡声。此刻,他头枕双手躺在东偏厦房的土炕上。四个弟弟横七竖八地躺在他身边,发出起伏不定的一片鼾声。宗孝睡不着,他一会儿眯缝着眼睛看套格窗外在强光中不屈地飞舞的苍蝇,一会儿看身旁四个弟弟干瘦黝黑的裸胸。他们的鼾声在一派空旷中轻轻颤动,犹如一只在地层深处沉眠了千万年的怪兽。这鼾声也充满令人伤感的疲倦,让他想起身处翻飞扑面的尘土中时鼻口和肺腑里的感觉。四个弟弟的年龄分别相差两岁。宗孝忽然觉得父亲和母亲像两头猪,辛勤而疲惫不堪地生育了他们。这想法让他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
“麦子已经收进仓里了,我也该正经想想自己工作的事了。”宗孝翻过身,把后背对着四个死亡般沉睡的弟弟,心里闷闷地泛上一缕惆怅。
村里和他一道从学校回乡的另外两个后生治才和林生,早已双双招工进了城,而凶悍的父亲那双总是朝天的眼睛却漠然无视。有一天中午,在一片金黄的麦田中,宗孝一边抡镰割麦,一边喘着粗气刚给父亲说了句:“人家中学毕业的全进城了,连肄业的治才都当了工厂的会计”。掌才一下子就黑了脸,把麦捆拍得劈啪乱响地骂道:“你天狗吃月亮想得美!家里你是老大,你进城剩下四个软脚怯手的兄弟,地里的庄稼谁来做呀?”想想老掌才那张狂怒扭曲、让人望而生畏的瘦脸,宗孝心头重得像压了座山。他又翻过身来,看着四个同样又黑又瘦的弟弟,忽然觉得他们像一具具早夭的尸体,随意而凌乱地扔在自己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