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写于九年前。2001年10月,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初版,2006年11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再版。此为第三次出版。
翻看初版序言,不觉耳热。文字太煸情了,看着有些牙痛。不过,这却是我当时的真实状态。我原来也是有过青春的,并不从来就是温吞水。《亡魂鸟》写得有些激情放纵,自己是沉溺进去了的。
初版序言里有段文字是这样的:我写的自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知青小说。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有丝毫高贵的知青情结。我不喜欢有人说到知青生活就苦大仇深。因为我知道,知青们祥林嫂一样诉说的苦难,不过是亿万农民千百年来最日常的生活。
但是,这却又是一代年轻人真实的苦难。一位远嫁日本的上海女子,读了《亡魂鸟》后,多年来一直同我通电话。她曾是当年下放农村的知青,有过一位像郑秋伦一样的初恋爱人。她的初恋爱人蹲了监狱,只是没有像郑秋伦那样被枪毙。她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把这部小说翻译成日文。她似乎不懂文学书的出版事宜,但她这番用心很让我感叹。
时代就是命运,这个判断句式非常可怕。不光是那些知青,更多的一代一代的人,他们的命运都被所谓时代荒唐掉了。逝去的那些时代,都曾号称波澜壮阔。那些无助的苍生,或被抛向风口浪尖,或被埋进汪洋深处。写到这些时代的文学,便怎么也无法纯粹起来。
我梦想着写出抽离时代的作品。小说内外的人们,感觉不到所谓的时代,除了亘古不变的日月山川,只有与生俱来的原欲哀乐,只有普世皆懂的人间童话。然而现实的泥太深,我的双脚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我想超拔现实,却没有这个功力。
王跃文
2010年3月9日
陆陀成天惶恐不安。他担心自己会发疯。他知道自己肯定会疯的。他见过自家两位疯了的长辈,一位叔叔,一位叔爷。明天,或者后天,荆都街头会多出个满脸污垢的疯子。很少会有人知道,这个疯子曾经是位作家。
陆家每代都会有人疯了,没有哪代人逃脱得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陆陀自己也害怕想起。陆家人发疯,都是在40岁以前。这个家族的人,40岁之前,都提心吊胆地活着。你望着我像疯子,我望着你像疯子。终于有一个人疯了,没疯的人才会松一口气,安安心心活好下半辈子。
老辈人讲,陆家人变疯之前,总是夜夜多梦。陆陀最近正是多梦,稀奇古怪的梦。
陆陀昨夜又做梦了:一位女子,浑身素白,脸庞白皙而消瘦,眼窝子有些深,眸子亮亮的。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里,也不知是在哪里。只有这漂亮的女子。陆陀想看清楚她,却不敢正眼去望。突然一声巨响,陆陀慌忙四顾。再回头望去,那女子就不见了。雷声越滚越远,间或在耳边炸响。
陆陀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雷声还在继续,像千万匹烈马在天边狂奔,经久不息。陆陀有些说不出的惶然,身子虚虚的。雨先是淅淅沥沥,继而暴烈起来。不知什么时间了,陆陀不去理会。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发呆。闪电扯得房间白生生的,如同魔窟。陆陀仍在想那位女子。他平时做梦,总与自己的真实生活有关。哪怕是做那种难以与人言说的艳梦,同衾共枕的也是他熟识或见过的真实的女人。可这位浑身素白的女子,他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陆陀终日蜷伏在家,读书或是写作,倒也乐得自在。不在书斋,就泡茶馆。除非很好的朋友,概不会晤。荆都的天气越来越有脾气了。时序推移,已是春季,可没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暖意。阴雨连绵,冷风嗖嗖。昨夜,雨下了个通宵。
早上,雨慢慢停了,却阴风大作。陆陀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电话就响了。表姐接了电话,应付几句了事。陆陀早被电话搅得有些神经质,听到电话铃声胸口就发紧,便嘱咐表姐,一概说他不在家。老表姐照顾着陆陀的生活。那些挖地三尺都要找到他的朋友,就打他的传呼。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总要先查商务通,看看是谁,再回电话。
上午十点多钟,表姐接了个电话,照例说他不在家。表姐放下电话说:“是个女的,说有急事找你。”表姐看上去有些不安。陆陀笑道:“没关系的,她硬要找我,会打传呼的。”表姐也有些不敢接电话了,生怕话回得不妥,误了什么大事。表姐没读过什么书,对文化人便有种天生的敬重,总以为陆陀是做大事的。陆陀便暗暗自嘲:我能做什么大事呢?
没过多久,陆陀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查了商务通,没这个电话。陌生电话,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个琐事拖沓的人,有时朋友给了电话号码,没有及时存进去,过后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怕万一真是哪位朋友呢?迟疑片刻,还是回了电话。
不料是个陌生女人,讲普通话,声音很好听,似乎还让他的耳边感觉到一股热浪。“陆先生吗?对不起,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读者,很喜欢读你的小说。刚才的电话是我打的。”
看来她知道陆陀在家里。既然她不介意,陆陀也就不觉得难堪。他道了感谢,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亡魂鸟 一(1)
亡魂鸟
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