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科维茨基医生(2)

   幸好上帝赐予我超强的记忆力。每天晚上临睡前,我会坐在小小的牌桌前,根据白天收集的笔记回忆整理他说过的话。我非常小心地不去修饰他的语言。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需要任何润色!每一次停顿,每一个手势,每一句题外话,都是那么的完美。它们都藏在我的日记里。逐字逐句,永远的记录。这是我献给人类文明的礼物。
  
  除了讨厌的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之外,我在这里的生活还是很愉快的,一切按部就班。每天上午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写作的时候,我都在村子里出诊。一间小木屋为我改成了诊所,每天看十几个病人。百日咳、嗓子疼、肠梗阻、发烧、麻疹、肺病、性病、癔症、虱子,我什么病都看。我热爱我们的俄罗斯农民。他们是忍耐力的化身。他们淳朴,热爱上帝,也畏惧上帝。这就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爱他们的原因,也是我爱他们的原因,虽然他们大多都迷信的让人可怜。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代表着医学科学,我所从事的并非魔法。我让他们到图拉外面的修道院去找魔法。要是你们不相信我的方法,就去找僧侣们治病吧,我说。当然还没有人接受过我的这个建议。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顾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的反对(这让事情更加有趣),我早上九点半去书房接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已经在书桌前工作了几个小时了,这是很少见的。平时他九点才开始工作。可今天为了我们的图拉之行,他在其他人醒来之前就起床开始工作了,无疑很珍惜清晨时分思维的清晰。
  
  我们乘三套马车前往图拉,旅程不太长也不累。除了冬天,厚厚的积雪可能会阻断道路。今天的天气格外暖和,虽然下了一夜的小雪,道路仍然畅通无阻。雪白的大地在我们周围铺开。太美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几次都提到了空气的清新和周遭的寂静。最近他的健康状况不是太好,有点感冒和咳嗽,所以我坚持让他穿了几件外套,戴上一顶厚帽子。我在他腿上披了条毯子以挡风。他稍有点流口水,胡须上很快就覆上一层薄冰,但他好像没注意到。
  
  我们的小小旅行已经策划了几个星期,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对此满怀期待。几周来,图拉本地的报纸《摩尔瓦》一直在报道这件事。德尼索夫庄园的一些农民被指控从邮政系统窃取信件。今天他们会首先受审,然后要审的案子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来说,比偷信件要重要得多,也重视得多。I.I.阿法纳瑟夫--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在特里亚廷基曾见过他几次--被指控散发宣传社会主义和革命的小册子。
  
  “某人仅仅因为宣扬一种比目前流行的生活观更明智的观念就遭到指控,这太让人难过了。”随着马车吱吱呀呀地走过进入图拉的木桥,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像是对我,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脸上流露出那种时而笼罩着他并扭曲他的形象的表情。
  
  我们到达法院的时候,整条街道都挤满了人。跟本月初在莫斯科库尔斯克车站一样,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发现自己置身于数千的祝福者之中,大家都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今天,早就有传言说托尔斯泰会为这两个案子出庭做辩护证人,人们涌来希望能一睹他的风采。各种各样的人,但以乞丐居多。他们幻想着“伯爵”--他们坚持这么称呼他--能够为他们创造奇迹。很多人伸出手只为了在他路过时摸摸他的衣服。
  
  “给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让条道!”我喊道。四个身穿墨绿色外套的年轻士兵跑过来帮忙。我们五个人组成楔形,如同南飞的雁群,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围在“V”型圈里面。他一直低着头,不理睬“上帝保佑你,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喊声。我深怕他会绊倒或虚脱,因为他有时会这样。但他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一定是为群众对他的关心所激励。
  
  对于年近八十二岁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来说,法庭太冷了。虽然所有的火炉里都堆满了木头,但高高的屋顶和空荡的大厅赶走了所有可能的舒适。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很快就受不了冰冷的温度,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发紫。我担心他会再次轻度中风,不久前的那次发作让他几天说不了话,记忆模糊。
  
  “穿着外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说,“今天连太阳都是冰冷的。”
  
  他咧开没牙的嘴笑着说:“你不是我的医生吗?”
  
  “我确实是。所以要听话,就一次。”我永远都在试图让他遵照自己的年龄行事。
  
  一位法庭官员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小包厢,和其他证人及官方观察员一起坐在木头条椅上。听众席挤满了人。法官名叫波佐列夫,是个贵族,当地民兵组织的成员。当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走进来,在一张桌子后面落座时,法官向他略微鞠躬致意。
  
  第一节是关于农民偷信件的案子。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坚信那些农民受到了陷害,我向法官转达了这个信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用长长的手指拍打着膝盖,仿佛在为内心的旋律打拍子。在大部分的审讯过程中,他似乎都心不在焉,但在法庭开始陈述阿法纳瑟夫的案情时,他回过神来。阿法纳瑟夫属于一个极端的社会主义者和革命党组织。起诉人壮得像头牛,身着军团制服,指控阿法纳瑟夫散发意在农民中间引发不满情绪的资料。阿法纳瑟夫虽然没有被直接指控阴谋颠覆沙皇政府,但其暗含的后果相当严重。像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一样想为他辩护的人都被安排到了下午的庭讯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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