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嘲笑我,在我背后冷嘲热讽,就连仆人们都明白他们的小把戏。前两天我就听见女佣们说:“那个医生是个小矮子,还是个傻瓜。”我怀疑他们是从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那里学来的话。她讨厌我。可是从那种女人那里你还能指望什么。她整天像条狗似的跟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后面嗅来嗅去,试图挖出一些两人不和的新骨头。她怀疑契尔特科夫已经说服她丈夫起草一份新的遗嘱,在他死后要把他的作品留给全世界。他总是说他打算这么做,对他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想要版税,否则她拿什么来负担所有的佣人、那所大房子、源源不断的来访者、到莫斯科的旅行和来自圣彼得堡的衣物呢?她的贪婪跟她缺乏理解她丈夫的道德准则的能力一样出名。正如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常对她说的,人不应该指望从为了人性而写的书上面赚钱。他讨厌让人,更别提穷人了,花钱来看他写的东西。
可是我颇为同情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她并不是个坏女人,只是不理解她丈夫的成就,她的灵魂还不足以吸收他关于人性进步的那些梦想。另一方面,要理解它们也不是很难。穷人应该继承土地。那在后的将要在前,在前的将要在后。诸如此类。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的每句话都曾被人说过。在宗教和道德的领域,人不可能发明真理,而只是发现和宣读真理。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是个伟大的宣读者。
当然,我没有蠢到把他当成耶稣的地步。耶稣就是耶稣。不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肯定是他的一个推崇者。我很幸运能认识他,而且我了解他。我可不单是他的私人医生,更是他的朋友。
在布拉格上学期间,我开始拜读托尔斯泰的作品。当我漫步在那个城市琥珀色的石头建筑群中,或坐在天主教堂里听风琴师为周日早晨的仪式练习时,我都在思考他的话语。后来在匈牙利,我专心致力于研究他的作品。不久后,我写信给他寻求建议,告诉他我被当地的托尔斯泰信徒们推举为他们组织的领导人。
他回信说:“说到托尔斯泰主义、寻求我对这件事的指导或者询问我对某些问题的判断都是大错特错。从来就没有过、更不存在什么托尔斯泰主义或任何我的教义。只有一个普遍存在的真理,对我,对我们来说,《福音书》已经阐述得很清楚了。”
是的,我理解这些。但我也知道上帝之意通过列夫·托尔斯泰表达得格外清晰。他的文章闪烁着神圣的光芒,而我试图在每天去村子出诊的时候生活在那种光芒之下。医学专业很适合为他人服务的人生。每天晚上我回到寄宿公寓的那个小房间时都很疲惫,但内心却很满足和快乐。我会借着燃烧的蜡烛阅读他的作品直至深夜。他的《忏悔录》深深打动了我,一如他在“我的信仰”中用令人惊叹的简洁语言表达出他的想法。
耶稣是谁?几十年来,这个问题始终占据着托尔斯泰的思想。他的回答是:“他就是他所称的他:上帝之子,人类、真理和生命之子。”但他并不是上帝。这是我们的教会神学家们犯的一个关键性错误。耶稣给予我们的是一种从不会被死亡所破坏的角度来理解我们的生命的方法。对死亡的恐惧如同一只秃鹫旋踞在人类的头顶,给人无休止的烦恼。如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所说,人应该拂去这种恐惧,说:“滚开,秃鹫!”然后你就获得了自由。
为了表示我的忠诚,我摈弃了女人。的确,我并不英俊,个头矮小,但我有一双医生的手,灵巧而纤细。我会做手术,开刀、缝合和包扎伤口,给病人减轻痛苦。我是个医生。虽然我还没到五十岁,算不上老,但已经完全秃顶,这似乎让很多女人颇为反感。我每天早晨都修剪胡须,好像每个月都白得更多了。但是我有热情,在我的头脑、我的心里。我热爱上帝。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里有上帝的光辉。我就是他的一部分。我就是上帝,每一个认识到自己内心的那个上帝的人都是上帝。
我甚至还能从戈登怀瑟--那个江湖骗子、犹太钢琴家的身上看到一点上帝的影子。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为什么会允许这个人在他家里逗留,弹他的钢琴,跟他一起吃饭和在果园里散步呢?我真是搞不明白。众所周知,斯拉夫人比以色列人要优秀。作为一位科学人士,我无法不注意到犹太人不断的失败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他们走到哪里都被当成嫌犯。无论什么样的土壤,他们都能腐烂和生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理解犹太人。
但是人人都有盲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又不是上帝。无论怎样,我爱他,彻头彻尾地爱他。我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如此的好运,自从1904年到这儿以后,这六年里我的每一天都能在他身边度过。因而我拥有了倾听他的话语的特权,我把它们都记了下来。我学会了一种速记方法,所以不会遗漏任何重要的地方。
可是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候会很烦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一说话,我就在桌子下面做笔记。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就会取笑我,喊道:“杜尚·彼得罗维奇,你又在乱写乱画!不听话!”
玛科维茨基医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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