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14)

不过,即便依了乔二少的计策,他也还是不能让乔家就此撇脱了干系,扣住这一头,至少心理上可多几分安慰。周明山情急生智,又有了一个主意,遂点头说:“难得二爷肯施此援手,周某感激不尽,自然依从二爷的妙计。只是,周某远道而来,在这金陵城内外,无亲无故,也不知旅舍饭店的底细,一时难觅稳妥的藏身之处。况且周某在明处,朱三在暗处,倘为事不密,反成弄巧成拙之势;再者住在外面,与二爷联络也不方便。想府上深宅大院,如能有一小室,容周某躲避数日……”

“周先生说的是--也无须另寻他处,只在我书房中歇息就是。”乔二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进来的时机,须得斟酌。大门口有门房看守,见生人必会留意,还是从这园子里进出方便。不过,来早了茶楼人多眼杂,太晚了街上行走不便,最好是在黄昏朦胧、人家晚饭之际。也不要走新开的园门,先生可曾留心过,这园子西头有间半边房?届时我就在那房里恭候先生,以连敲板门三下为记。先生千万小心在意,勿为他人察觉。”

周明山心中残存的疑虑一扫而空,忙说:“周某明白,只是太搅扰二爷!”

“事不宜迟--在下就失礼了。”乔世钟说罢,便把手中茶杯,用力砸到地上,只听一声脆响,早已四分五裂。乔吉听到响动,忙推开房门探头探脑,乔世钟已拂袖而出,吩咐道:“把这人赶出去!真真岂有此理!”径自下楼去了。

乔吉忙进房来,看周明山黑着一张脸,想必与乔二少话不投机,正没处发泄,只得陪个小心,请他出门。周明山端坐不动,拍桌骂道:“你这奴才,也仗势欺人!”楼下茶房家丁已经上来了几个,不由分说,把周明山架了,拉扯下楼,直推出乔家花园,随手就关起了大门。周明山哪肯就走,拣了半截烂砖,在那油亮的黑漆门板上,砸出一片麻点来。几个家丁也不肯示弱,复开门出来,手中都提了棍棒。旁边看热闹的人,就劝周明山好汉不吃眼前亏,有理何不上衙门说。周明山这才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哝着,恨恨而去。

评事街西的南市楼,是前明洪武年间流传下来的老字号。昔年明太祖定鼎金陵,建造江东楼、鹤鸣楼、醉仙楼、集贤楼、乐民楼、南市楼、北市楼、轻烟楼、翠柳楼、梅妍楼、澹粉楼、讴歌楼、鼓腹楼、来宾楼、重译楼、叫佛楼,因时人有“花月春风十六楼”之誉,后世遂以为其系风月场所,实则皆是官家所设旅舍,以接待四方宾客,繁荣京都商市。明都北迁之后,十六楼渐次荒圯,只南市楼地处水西门、三山街通衢闹市之间,而得硕果仅存,依然楼下做饭店,楼上住旅客。

周明山回到南市楼,正是午饭时,楼下店堂里高朋满座,伙计往来如穿梭。他也不与别人搭话,目不斜视,径自进了后院,上楼回房。张魁眼尖,跟过来,问他用没用中饭。他便让张魁烫一壶黄酒到他房里,又要了半只烧鹅,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麻辣臭豆腐,一个人关在房里自斟自酌。张魁是老于世故的机灵人,周明山在这南市楼住过几回了,从未这样独自喝闷酒,不禁心下疑惑,遂借着送茶添水,几次进房探望,先是见周明山喝得红头涨脸,依然闷声不语,看去似已有几分醉意;末后见周明山和衣倒在床上,已然睡熟,猜想他必是在外遭了什么不痛快,喝点酒,大约已缓过来。他也就轻手轻脚给客人搭上条夹被,看桌上杯盘狼籍,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都给收拾清爽,又换上壶新茶,待客人醒了解渴。

实则周明山哪里睡得着,只哄得张魁出门,便睁了眼,呆瞪着房梁转心思。说是想心思,实则是跑野马,东奔西突,才有些囫囵意思,即被踏得粉碎。秋深日短,眼见得房中渐暗,知是暮色初降,看窗外人家炊烟袅袅,遂悄悄起身,银钱帐册自是随身带着,他却又留了个心眼,将几件换洗衣物故意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大大方方离了南市楼。其时楼下正忙着开晚饭,人杂声乱,张魁眼角里虽溜到他,只当他另有约会,一时也无暇多问。

周明山出得门来,快步连穿几条小巷,确信无人尾随,这才折转身,直奔北门桥而去。到了饮水园西头的半间房,隔着门缝,果见房中一灯荧然。他四顾无人,遂上前轻敲三记,门扇打开,乔二少也不言语,一把将他拉入房内,随手便又掩上了房门。

周明山张眼打量,这半间房狭而且长,沿墙杂乱放着的,都是花匠用具,花锄锹铲,水桶扁担,另有几捆粗细竹竿,却不见一人,想是被乔二少支开了,走到深处才看见那扇通园内的小门。他随乔二少进得园里,暮色愈沉,饮水楼灯光零落,月亮还没有爬上树梢。新辟的园门已经掩上,静谧的园子里,反倒有一种水落石出的感觉,白天被人视而不见的竹木花草,都跃跃欲试地生动起来。乔二少怕他跌绊,伸手挽住他胳膊,就沿池南小径,迄逦东行。因为园子紧连着宅院,乔家的规矩,饮水楼不做晚间的生意,除非有亲友至交借用,天一黑尽就关门,所以此时茶客已散得差不多。况且饮水楼在池北,茶客进门,皆是沿左手小径北行,池南小径只有乔家自家人偶尔行走,所以他俩路上竟没遇见一个人。

待到进入西院月洞门,虽有当值的护院看见,并不晓得这就是白天在园子里出事的周明山,只当是二少又来了相知的朋友。二少是个豪爽好交际的人,话说得投机,就非邀人来家喝酒,喝够了酒不尽兴,接着品茶,品淡了茶还不尽兴,就留人家住下来作彻夜谈,家人都看惯了。

乔家当年建造这片宅第,分作东、中、西三院,将中院之门设为正门,中院前进作为轿厅,两房共用,哥哥乔文秋一家住中院后三进和西院三进,弟弟乔文烨一家住东院五进。三院之间,院落是相通的。西、中两院的院落甚宽,中间是砖砌的小路,路侧有花有树有山石,似乎是从园子里浸润进来的;东院的院落要窄去一半,只能算是天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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