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13)

乔世钟起身还礼,示意周明山仍坐下说话:“周先生言重了。只是……乔家与朱家三代世交不假,却于此事无补。想来周先生也已听说,莲花桥朱家败落已久,这两代都不曾有人光大门楣。现今称得上金陵世家的朱家,乃是秦淮水榭朱家,与莲花桥朱家,虽曾联过宗,并不是一家人。莲花桥朱家子弟,虽然还住在当年宅院中,却早就分门别户,各不相干。此其一。朱季卿早年还中过一个秀才,在同辈中算是有出息的,可也就是这顶头巾误了他,从此只知读书应考,没学得半点谋生手段,待到父母辞世,衣食无着,渐渐在市井间游荡撞骗,连老婆都被人卖掉抵了账。族人无奈,有时派点差使给他,也只能让他规矩一阵。如今他是家徒四壁,肯定追不出这一宗银子来。此其二。朱家叔侄弟兄,唯恐受他连累,竟在官府立下文案,指朱季卿为不肖子弟,与其断绝关系,对其作为,概不负责。此其三。”

周明山才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周某往来金陵多次,也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是正经生意人,怎么从未听人说及此事?”

“这也难怪贵友。一来朱家出此下策,自不愿张扬,别人就是晓得,碍着朱家脸面,也不会去播传;二来生意场中的规矩,周先生也晓得的,不可断人财路;三来好汉怕赖汉,贵友既是正经生意人,不免要顾忌朱三寻衅生事,平白无故,何必与外人说起。”

这是个道理。周明山心中不免懊悔,因为这笔交易,利润太大,他生怕走漏了风声,横生枝节,所以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只能旁敲侧击地揣摸朱季卿的底细,真正应了古人之言,利令智昏。朱季卿想来也是料准了这一点,所以敢于明目张胆地做此手脚。周明山原本以为逮住了朱季卿这个古玩业的外行,没想到却是被朱季卿逮住了他这个诈骗术的外行。更要命的是,他满心指望攀扯住乔、朱两家的关系,终能通过乔家向朱家讨个着落,如今看来也要落空,幸得倘有这位乔二少热心相助,遂虚心求教:“适才二爷说,此事尚有可为,不知二爷有何妙法处置?”

乔世钟起身掩上茶室的门,压低声音说道:“在下适才思索,为周先生计,有上中下三策可行。先生所言告官,可谓中策,故下策不必再说。只是这中策行来,却有一个大大的难处,就是先生手中,苦无能令官府立案的确凿凭据;况且就算官府立案追捕,惊得朱三远走高飞,也未必能追回失银。至于上策,说来很简单,行来亦不难,不过周先生却要受几天委屈才行。”

周明山说:“只要能追回原款,周某不怕委屈。”

“承周先生海涵,在下就直说了。这上策,便是此刻让几个茶房家丁,把先生撵出饮水园大门之外;先生也不必赴县衙告状,径回南市楼稍歇,待得午后傍晚,找个机会,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走了之,连这几日的房饭钱,也无须结算。”

看乔世钟的神气,一点不像说笑,周明山不觉一怔:“一走了之?如何了法?还望二爷明示。”

乔世钟解释道:“据在下所知,朱三所行骗案,不止一二起,只是数额不多,数十百两银子。他专拣外地不知底细的客商下手,得逞后暂避数日,待受骗者知难而退,或官府追究风头一过,依然回城中快活。接连得手而不遭惩罚,致其劣胆越来越大。由此揣想,朱三此时多半尚藏身近处,暗中窥探。倘若官府接了周先生的状子,要拿他归案,这厮必然故伎重施,潜逃避风。那就不免迁延日久,赃款耗去亦多,且衙门上下先生还得破费打点。换过一面说,倘若乔家置之不理,先生投诉无门,亏空主家的巨款无从弥补,无奈之下,背信潜逃--其实也无须走远,只要出了城,寻个僻静处暂避几日即可。先生一走,这桩骗案便成了没人追究的无头案。那朱三闻讯,自然得意归来。只要他一露面,乔家便可派人将他拿住。不知周先生能不能信得过在下?”

周明山暗暗盘算,依理而言,此不失为一条好计;然而朱季卿这样的骗子,往往悖理而行,所以弄不好就成了他周明山一厢情愿。且不说朱季卿是否入套,并无十分把握;而自己一旦接受,先被狼狈赶出乔家,再做出畏罪潜逃的形象,等于就放弃了追究的权利。万一此计不成,下步将何以补救?

更要命的是,这会不会也是这场骗局的一部分呢?朱季卿卷款而去,管事的乔大少置之不理,凭空里冒出个乔二少,眨眼间就想出这个好主意:哄失主私逃--周明山只要一逃,这桩案子就成了糊涂案,究竟是失款畏逃,还是拐款潜逃,他都说不清楚了。

此计环环相扣,真是十分狠辣。

然而,周明山最终摒弃了一切疑虑。换在乔家位置设想,乔家若真是与朱季卿勾连作案,则赶他一介茶客出门,买嘱知县不予受理,都不过举手之劳,完全不必费此心机口舌。退一步说,自己尽可以不依乔二少,硬上官府申告,然而饮水楼的茶房未必帮他,仅凭几个运工的旁证,可说决无胜算,捉贼追赃,就更无把握。反过来看,果能抓住朱季卿,私下了结此事,不致惊官动府,乔家清誉可保无瑕,乔二少此计也算是为自家着想。周明山思前想后,一盘棋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必输无疑,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追不回这一万八千两,自己倾家荡产补赔而已。故此他宁愿选择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定真能搏出个完璧归赵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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