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渠成。
周明山起身,转到红木案前,大大方方地打量起案上的青铜器。
卣,是常见的三代酒器,但做成动物或人物形象的就不是太多。这件饕餮食人卣,器形如怪兽踞坐,以两后爪与尾成三足鼎立,两前爪抱持一人,正待将人首送入张开的巨口。人体与兽相对,手扶兽肩,脚踏兽后爪,头部似畏怯而稍侧。怪兽双目圆瞪,双耳尖竖,齿牙如锯如钩,锋利似刃,直欲啮向人首,情势危急,触目惊心。椭圆形器口开在兽背上部,器盖上立一小鹿,兽肩端装有提梁。器身或饰雷纹,或饰云纹,或饰鳞纹,或饰夔龙纹,或饰蛇纹,精工细作。通器呈黑色,兽背微泛翠绿,更增添了神秘诡异的色彩。周明山屈指轻弹,音声悦耳,凑近器身,轻嗅得一缕土香。他握住提梁,掂了掂份量,轻重正合他的估计。
周明山出师以来,行走江湖三十余年,过眼夏商周三代青铜器不下数百件,可造型制作如此瑰丽且品相上佳的珍器,还是第一次碰到。
越是如此,越是需要冷静。周明山退后一步,舒气宁神,这才感到,朱三爷的眼睛正钉在他的后背上。他不动声色地转回桌边坐下,端起茶杯,细细地啜饮茶水,等朱三爷开口。
朱三爷果然沉不住气,问:“依周先生的法眼,此物如何?”
周明山的视线,淡淡地飘向窗外,手指缓缓地转动茶杯,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吕氏春秋》有言,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此器虽有食人之象,但尚未入口,不尽相符。”
朱三爷的嘴角流出一丝冷笑:“在下以为,周先生来自天子脚下,自然见识不凡,怎么也落在按图索骥、刻舟求剑的套子里?百余年来,地不爱宝,三代古器层出不穷,未必都能合于前人著录。想当年,乔二太爷入侍翰林,便常流连于海王村、琉璃厂,爱好的就是三代古器,学问上悉心钻研,交游皆一时俊彦,见识已非常人可比;散馆之际,恰巧被派任彰德府安阳县,可谓如鱼得水,任满复迁长沙府安化县,又是古器屡现的所在,所得多亲见出土之物,岂能误收赝鼎!”
“三爷误会了。”周明山正是想引他说出器物来历,一激得手,遂陪笑道:“这自是开门见山的东西,我怎会疑其有假!听三爷的意思,这乔家上三代铜器收藏颇富,不知周某可有缘大开眼界。”
朱三爷方转嗔为喜,道:“这有何难,正要请周先生赐教。”恰巧这日上午,楼上并无雅客,他遂引着周明山,依次把楼上五间房内陈列的三代铜器,一一看过。各房中陈设的古雅家具,张挂的名人字画,周明山仅在心中记了个大概眉目,一时尚不及细看。
第二间茶室内所见,是一件雄奇瑰丽的四方羊尊,高近二尺,侈口鼓腹,四根棱线上,各凸出一只大卷角羊。羊腿支地,使下部圈足更增平稳感;羊首高昂,角尖前刺,于宁静中显出威严。全器以细雷纹为地,光洁刚劲;器颈饰蕉叶纹和兽面纹,器肩饰蟠龙纹,羊身饰鳞纹,精整洒脱。周明山试了试,只怕有五六十斤重。
第三室正中,垒木成台,巍然端立台上的,竟是一座饕餮乳丁纹方鼎,通高三尺,据朱三爷说,重达一百六十斤。鼎腹作横长方形,口沿外折,上立对称圆拱竖耳一对,下为四根圆柱空心足。器壁较薄,不施地纹,上部以饕餮纹八组,横串成带;每面两侧与下方饰乳丁纹各四五行,中央留空,素朴凝重。全器锈色碧绿,莹润如玉,尤增人爱意。
第四室里,是一只鸟兽纹觥,通高约九寸,器身作椭圆形匜状,上置兽头形盖,前有椭圆口流,后有鸟兽形鋬。细细查看,全器铸刻鸟兽纹竟几近二十组。器盖前端塑铸一只张着口的双角大龙头,龙额上立小蟠龙两条;尾端是半浮雕的双尖角怪兽;中部两侧各铸有一条平腰直身曲尾、在奔跑中回首的夔龙。觥体流口之下,居中浮雕一只凤鸟,两旁各铸一浅雕立鸟;后端铸作张口兽面饕餮纹,饕餮双眉作卷尾夔龙纹;两侧亦各铸一卷尾回首奔走夔龙。觥体下四足,前两足上铸刻夔龙纹,后两足下方各铸一双臂交挽的人形。觥鋬上部为一双角怪兽,下部为一蹄足卷尾怪鸟,鸟头在怪兽口下,似将被吞吃之状,鸟足垂及地,成为铜觥的第五只支足。
末后一室里,山墙下的方几上,是一件小巧的铜盉,高不及六寸,窄颈鼓腹圈足,腹部饰龙纹,圈足饰云雷纹。奇的是器盖,竟呈人面形,眉目口鼻,栩栩如生,仰天朝上,合器身恰如一人头,头生两角,可供把持器盖;人颚之下,器颈部有圆柱形流。人耳呈招风状,中有两洞;其下器身颈部,有两只兽面纹贯耳;再下器底圈足部,亦有相应两孔;以绳穿过此六孔,正好可以连器带盖一同提携。
周明山一边看,一边暗暗盘算,这几件青铜器,都是商周古物不说,而且皆系形制纹饰罕见的珍器,难得品相又如此佳美;惟一令人稍感遗憾者,就是未见铭文。这或许可以作为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当然,这样的器物,倘若当面错过,只怕此生未必能有重逢的机会。他耳中听着朱三爷絮絮叨叨的介绍,嘴上哼哼哈哈谨慎应酬着,心底已拿定了主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便朱三爷开出个顶天的价码来,也不能轻易放弃!
两人重新回到茶桌前坐定。朱三爷给白瓷杯里续了水,就眼巴巴地望定了周明山,看他如何说法。周明山倒是开了口,可全不是朱三爷想听的话:“听三爷说,这一座饮水楼,本是乔家的藏书楼,怎么一本书都没见?莫非书都在楼下房里?”
“楼下陈设,是书画和瓷器。”朱三爷苦笑道:“要说藏书,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想当年,这饮水楼中,也敢称百宋千元,牙签万轴,与我们朱家的开有益斋,城南甘家的津逮楼,鼎足而三。不幸咸丰年间,被长毛占了金陵,把城中官私藏书,无不付之一炬。开有益斋和津逮楼,都是连书带楼烧为白地。乔家大院只因被长毛征用充做某官衙,居室房舍连同这饮水楼,才侥幸得以保全。及至长毛覆灭,乔家也元气大伤,没有力量再搜奇觅艳,重新购置的,不过子弟求学的平常读本而已。如今开这茶园,自然把它都移往内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