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4)

周明山嘴上不免叹息一番,心中却更生疑惑:“听上辈人说,当时长毛沿江东下,势如破竹,金陵城中百姓仓皇避难,家中财物,多不及迁藏。长毛据城之际,搜刮惨烈,无微不至。乔家藏书都被烧尽,这些青铜古器,却因何能保存完好?”

“乔家当其时,本也是无暇及此。但毕竟珍爱之物,不忍轻弃,遂在离家之前,匆匆把铜玉瓷石诸器,沉于园中池底。池水并不算深,虽生有荷菱浮萍,也难保不被人发现,不幸中之大幸,只因长毛进园之际,便把饮水楼中十数万卷图书,置于池畔焚烧,纸灰泄入池中,竟把水池填满,也就无人会想到再向灰下觅宝了。”

“这真是塞翁失马,塞翁失马!”周明山摇头晃脑,感慨不已。

朱三爷见周明山始终说不到正题上,只得自己来点破了:“周先生,适才这几件器物,还能入得法眼么?乔家爱惜声名,不愿与本地商家来往,故而尚未经人品评过呢。”

“东西都是好东西。”周明山仿佛如梦初醒,不好意思似地一笑,索性开门见山:“不晓得主人家的价格,能不能合宜。”

朱三爷其实早有准备,只等着他这一句话,当即从袖筒里,摸出一张折笺来,放在桌面上,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捺着,慢慢推到周明山面前。

周明山伸手接过,就在桌面上展开,见正是工笔清抄的一纸价目单:

“觥,六千两;

盉,六千两;

尊,八千两;

卣,八千两;

鼎,一万两。”

一目了然,周明山心底已经算出,合共是白银三万八千两,离他所期望的价位,相差并不算太大,故而他已决意要做成这笔交易。稍一沉吟,他便将笺纸如前折好,压在手掌下,向前推了半尺,又并不撒手,却微带笑意地问:“这茶园,不知是几时开张的?”

“九月初八。”朱三爷随口答了,并未细想周明山怎么忽然问及此事。

“初八至今,方才二十七天。”周明山故意低了头扳着手指计算清楚,才抬眼问朱三爷:“像这样的交易,三爷经手过几件?”

朱三爷才明白周明山的用意,分明是暗指他不谙行情,虽心中不悦,但一转念间,已决定实话实说:“不瞒周先生,书画生意虽有过几回,这古器交易,还是初次。”

“冒昧问一句,三爷所列这价,是主家自拟的呢,还是行内磋商过的呢?”

朱三爷一怔,回了一句:“何用磋商,夫子庙奇玩街上,就有样子摆着。”

周明山心里有了底,朱三爷这个价,是比照着人家店里的货色开的,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夫子庙奇玩街,他是跑熟了的,人家敬重他是京师海王村敦古斋的二掌柜,见识高,手面大,台前台后够档的货色,都经过他的眼,与这几件古器完全相同的,肯定没有。于是他放开折笺,撤回手来,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对朱三爷说:“府上这几件宝器,小号能不能做成,并非大事。货卖识家,有了千里马,还愁没有伯乐!生意不成仁义在,承蒙三爷拿我当朋友,有几句话,我也不能不说。”

朱三爷其实也是一心想做成这笔交易的,只要周先生肯说话,就还有苗头,所以他也诚恳地说:“周先生尽管指教。”

“这三代铜器,我不敢说见过多少,但京城里的行家,偶或经过小号,他们的谈论,我倒是有幸听过一二。青铜器中,最为人看重的还是鼎彝之属,不惟关乎礼制,亦因其庄重非常。即如潘文勤公所得大盂鼎,重三百余斤,陈簠斋所得毛公鼎,重几七百斤,此所谓国之重器。其次在铭文,可补经传之阙亡,正诸儒之谬误,故金石之学,以铭文为至要。毛公鼎铭文近五百字,散氏盘铭文三百七十五字,虢季子白盘铭文一百一十一字,因此并称西周三大重器。至于奇形巧状者,虽亦为人所喜爱,终不过一时玩好之物,难称重宝。”周明山顿了顿,看朱三爷的神气尚能听得进去,遂说到了价格上:“文玩之价,因时而异。太平年月与动荡之时,不可同日而语。就说那大盂鼎,道光三十年,宋氏以三千银购得;及至咸同之际,长毛作乱,宋氏家道中落,子弟售人时所得不过七百两。今年八月废科举,人心浮动,举世学士文人,无不忙于另谋前程,无暇他顾。此类文玩,势必将遭冷落。奇玩街店家所标价格,要得成交,不免要打更大的折扣了。”

“难得!难得周先生快人快语,朱某也说句爽快话。自古有言,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有皇上,有朝廷,总得有人为官做宦。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停了科举,自有别的进身之道,文人的前程是断不了的。有人做官,有人发财,风雅之人依旧风雅,钦慕风雅之人依旧附庸风雅,文玩生意也就不至于消歇。”朱三爷慷慨陈词,到了尾巴上,声调却软和下来:“至于价钱么,俗话说得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周先生不妨也说说,你能给上的价。”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明山也没有必要再兜圈子,遂报出他的价来,四件小器,合共一万两,饕餮乳丁纹鼎,六千两。

朱三爷似乎有些失望,一时没有应答。

“三爷拿我当朋友,我不能不拿三爷当朋友。敦古斋在京师海王村,也算是叫得响的字号,日后三爷有用得着周某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周明山补了这一句,遂起身拱手:“承蒙厚爱,来日方长。告辞了。”

似乎就是这“来日方长”四个字,让朱三爷动了心。他抬手让周明山坐下,笑道:“来日方长,日后仰仗宝号的事,想来不会太少。今日之事,自然也还可以从长计议。只是周先生这个价,也确实让我为难了些。周先生能不能再刻己一点,能算到二万最好;再少,我就不能做主,要同主人家商量了,才能给回话。”

周明山心中大喜,脸面上却苦笑道:“其实你我都是为人办事。我这个二掌柜,说白了是大伙计。就是这一万几千两,我也要向店里报过,得了回覆,才能算数。”

朱三爷吃了一惊,忙问:“周先生还要返京?那要到何时才能交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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