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2)

“乔家花园闹中取静,饮水楼明朗清雅,正是品茶读书的佳境。”周明山其实无意同朱三爷探讨茶经,借此一语,轻轻将话头拨转开去:“这乔家看上去,也还有钟鸣鼎食的气象,何以竟一至于此,在这藏书楼里,开起茶园来了?”

“可不是钟鸣鼎食!两房里上下大小,加上佣工仆妇,又新添了这些茶房,见天总有七八十口人吃饭。”朱三爷感慨一番,才道及原委:“若说这开茶园,倒也有两说。从光面上说,这金陵城中,经长毛十年劫乱之后,城南的私家园林尚有几处,城北一带,能得人青睐的,就只有这乔家花园了。饮水楼虽有藏书楼之名,已无藏书楼之实,故而时有官绅士夫,慕名来借用饮水楼,聚亲族,会友朋,游园观景,吟诗作赋;甚至有商贾辗转相托借此地摆排场谈交易的。碍着官势人情,乔家既不能说一概不借,借给谁不借给谁就更是难免开罪于人;大开善门呢,则不胜其烦。且不说赔人工,贴茶水,只说花园没有单开门,来人无论熟悉与否,皆从西院进出,隔三差五,结队成群,也搅得家宅不得安宁。借用者有懂道理的,临走时有意酬谢,那几两银子,也不好意思交到府上来,只能赏给服侍的下人,弄得乔家下人趋奉外人,反比本职事务格外尽心。凡此种种,诸多不便,故而乔家索性将饮水楼辟作茶楼,明码标价,无论官绅还是商贾,不管聚会还是散客,一视同仁;又于园西近北门桥路口另开一门,专供客人进出,家宅亦可得清静。”

周明山这才明白,适才所进园门,并非新粉刷,实是新开辟,所以不甚相称。

“若从实际而言,乔家上两代,虽说仕途不算十分顺畅,功名总是有的,故而能盘弄出这样一份基业。到眼下这一代,只出了几位秀才公,朝廷这一废止科举,更绝了上进的前程。青春年少爱时髦,正好另做打算,下西洋的下西洋,上东洋的上东洋,至不济也要去上海念洋学堂。几位老成的守在家里,眼看着进项要减,而开销反增,不能不另为设法。这租地售茶,亦可算新辟一项财源,积沙成塔,于家用且不无小补。”

周明山也叹了口气,附和道:“废科举,兴新学,连我们做文玩生意的,只怕也要受挫折。文人失了前程,哪还有心思顾及此无用之物--三爷对乔家的事情,倒是十分清楚?”

“那是自然。北门桥朱家与乔家,已是三世通家之好。说句过份的话,乔家是我们朱家看着兴盛起来的。想当年,乔家二太爷在朱家做西席夫子,被我们老祖奶奶慧眼相中,多方照应,连带乔大太爷都跟着沾光;乔家两位太爷双双中举,打发报子的喜钱,都是朱家给备的,更不用说后来进京赶考的盘缠。我们老祖奶奶将小姑奶奶许配乔二太爷时,此地还是一片瓦砾场呢。”

“原来朱、乔二家如此交厚,有这样一节佳话。”周明山与朱三爷,原在奇玩街的古董店里见过几面,说古道今,也还投机,因听朱三爷悄悄说起,友人家有几件三代古器打算出让,不知虚实,今日应约前来,只当访友,并不作收货之想,到此地才猜到,有意转让古器的,可能就是这开茶馆的乔家。他在金陵走动,对北门桥乔家不无所闻,可朱三爷与乔家的关系,就了解甚少,所以乐得听朱三爷卖弄这些掌故。他抿一口茶,问道:“我看这园中的老树,总也有三五百年的光景,三爷怎么说百十年前,此地还是一片瓦砾场呢?”

“周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树固然做不得假,但这园中的老树,却是他人祖先所植。正应了古人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周明山恍然:“原来乔家当年买下的,是人家的旧园子。”

朱三爷就着壶嘴啜了一口茶,摇头晃脑道:“也不是买下的,只能说是白捡的。”

“这又叫我糊涂了。想这金陵城中,地当通衢,如此繁华之处,偌大一片宅基地,岂是可以凭空捡得的?”

朱三爷道:“只因这块地,本是南明奸相马士英的旧宅基。周先生博古通今,定然知晓,此马与阉党阮大铖相亲善,以拥立福王之功,遂得把持弘光朝政,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时有‘扫尽天下钱,填塞马家口’之谣,可谓天怒人怨。及至本朝多铎大军南下,南明覆亡,马士英仓皇逃窜。金陵百姓恨不能消,遂纷涌至马府,把房舍园苑拆为一片瓦砾。人嫌马阮遗臭,此后二百年,竟不肯在此处建房,任由草木疯长,遂成市廛间一片荒芜。道光二十一年辛丑,适逢宣宗皇帝六旬万寿,以正科作恩科,广纳天下贤才。乔家文字辈的两位太爷,大太爷讳文秋,二太爷讳文烨,同科联捷,光耀江东,有‘一时机云’之誉,早先鸡鹅巷的华居自然住不得了,要起造一座相称的进士府第,急切间偏觅不到合适的宅基。也是我们家太爷出主意,说这块地即有秽气,到此际也该发散尽了,不如就拿它派个用场。时人都称道此举,可谓化腐朽为神奇。”

“怪不得三爷如今肯屈尊,为乔家打理这些俗事。”

朱三爷一声叹息:“我不打理又怎么办?虎死不倒威,乔家无论内里如何,外头大面子不能不顾着,总不成学那卓王孙,任由自家子弟当垆--况且开门卖茶还只是个引子。有个人从中转寰,到底好看多了。朱某虽也是个不发迹的秀才,人家至多不过说我弃儒从商--这也是当今风气所尚,不能算是不出息。”

周明山情知朱家必然早已败落,这朱三虽还称着“爷”,其所作所为,也就是个傍大户的混混差事,还是宽慰他:“虽是生意行中,也不尽相同。不说我们文玩行,勉强算得件雅事;古往今来,儒商成大事业者,也不胜枚举。不过,这饮水楼开茶园,即便接待的都是豪门贵胄,又能有多少进益?只怕也还是杯水车薪。”

“所以我说,卖茶只是个引子。”朱三爷信手一挥,指着壁间的字画、案上的铜器:“这眼前所见,明是陈设,实图货卖。但有人看中,两相合宜,就可以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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