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乔初嫁了(7)

夕阳的余晖斜射进店堂里,映在乔玉清疏朗的白发上,泛起片片银光。几个放学的孩子踉踉跄跄地奔过来,把沉重的书包甩在小店门口,一条声地喊太太,争先恐后地摸出钱来,指指戳戳地向柜台里挑零食。乔玉清乐呵呵的,帮他们拿点心,找零钱,临走还叮嘱他们,路上车子多,赶紧回家里去,看书做作业,做完了可以看动画片。

小孩子,总是天真。乔玉清发了点感慨。她说,在那场直被世人说到今的婚礼上,她刚满七岁的堂妹玉潮,扮任花童,提着个小花篮,走在新郎新娘前面,一把一把地往红地毯上撒鲜花瓣。待到一对新人登上喜台,花童本当退到侧边,她却挤在新娘前面,认真地大声宣布:“我长大了,也要嫁一个抗日英雄!”

她是被那热烈的场面迷惑了。

到场的嘉宾一阵轰笑,接着给了她雷鸣般的掌声。

她后来果然如愿以偿。不过,命运之神给她的,却是另一种捉弄。

韩云霈恍惚记得听谁说起过乔玉潮这个名字。乔玉清告诉他,他不可能见过玉潮,玉潮后来跑台湾去了;但他遇到过玉潮的丈夫,就是在巷口修路障那天晚上,跟乔传机一块烤火的温雅成。韩云霈立刻想起了那个温文尔雅的银发老人。他说他肯定要去拜访温先生,请他讲讲乔玉潮的事。两个人才又韶起乔玉清后来的经历。

一九三二年底,乔玉清生下了一个儿子。丈夫和婆婆都开心得不得了。婆婆给孙子取名叫乔乔,说是不能忘了乔家的恩惠。丈夫说乔乔只能作小名,他给儿子取的大名是卫国。他希望儿子长大以后,也像他一样,拿起枪杆,保卫祖国。虽然他没能看到儿子长大,但卫国后来确实参了军。一九四九年六月,还没有满十七周岁,卫国就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经过几个月的培训,九月里,是二十五号,随团进军西南。第二年,夏天,在剿匪战斗中,就牺牲了。

这是后话了。

因为生孩子,她休学一年。亏得有婆婆帮着照看孩子,她才能复学,毕业后,就留在金陵大学,当了老师。抗战爆发,金陵沦陷,她和婆婆带着孩子,在鬼子围城之前,已经随金陵大学西迁,一路风尘,直到重庆。而唐振华随守军参加南京防御战,南京失陷后就音讯全无。当时她们还不知道唐振华已经牺牲,还巴望他是随部队转移了,兵荒马乱,一时通不上消息。婆婆想念儿子,先是哭瞎了眼睛,到一九三九年春天,才得到确信,婆婆当场就晕死过去,在医院里熬了几天,最终没有救过来。

亲子之死,亲夫之亡,从她嘴里说出来,居然那么平平淡淡,似乎在讲别人家的芝麻绿豆琐事,连乔玉清自己都有些惊讶。是因为悲剧的发生已经距离太远,还是衰老的心已经麻木?

或许,是因为她在心底里,对自己讲述的次数太多太多?

抗战胜利,她带着乔乔,又随学校回到金陵。乔家大院还在,可是东院已经换了主人。沦陷期间,留在金陵未走的乔世铸,因遭日寇借故勒索巨款,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破财消灾,把祖传的房产卖掉了一半。逃往内地的乔家亲族,陆续归来,人口有增而房宅大减,都不能再像战前那样住得宽敞。乔玉清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愿再回西院去。其时乔玉潮、温雅成夫妇新婚未久,新房安在中院四进楼上,可两人都身任军职,常在营房中,能回来住的时间不多,便邀玉清母子也搬到楼上合住。小夫妻俩喜欢西首两间房下临花园,窗外的景致好,也要僻静一些。玉清和乔乔便住进了东首两间房里。

韩云霈上过那层楼。

现在思雨住着的,就是当年玉潮与温雅成的新房。那房里的老红木家具,宁式雕花大床,两门大橱,梳妆台,还都是玉潮的陪嫁呢。

解放了。金陵大学并入国立南京大学,所有教师重新聘任,乔玉清落聘了。落聘的人不在少数,当年为她证婚的卢冀野先生,那是屈指可数的金陵学人,也落聘了。所以谁也不以为怪。大学不能教,就教中学吧。她回母校汇文中学当了两年语文老师,又被解聘了。后来街道上调查失业人口,安排她到珠江路小学教语文。教到一九五五年,暑假里开始肃清反革命,她成了重点审查对象。秋天开学,珠江路小学就没有再要她。

后来她就在家门口开了这个小店,一转眼,四十来年了。

这几十年里,不说她了,整个乔家也要算衰朽已极。历朝历代,金陵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此消彼长,绵延不绝,可是到了这一代,说没有就都没有了。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尘埃落尽,一派空茫,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就算南捕厅甘家,房子是重新修起来了,可是传人呢?如今颠来倒去,传为美谈的,还是晚清民国,出了几个文人逸士,闹了几桩趣事轶闻。乔玉清叹了一口气,说,乔家呢,是连这种雅致都没有。

韩云霈也觉得这是个问题。想了一会,他认真地问,乔奶奶,乔家的衰落,真的就没有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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