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乔初嫁了(8)

乔玉清笑了。原因总归有的,看人怎么说了。有人就讲,当初乔家请甘石庵先生筹划建这宅第,西花园里是没有房子的。可是北门桥桥弓太高,人站在桥上,园中景致一览无遗。你看现在北门桥,桥顶几乎赶得上我这屋脊高了,二面儿的路已经垫过几回又几回,过桥还是要爬个大坡子。其实园子里景致让人家看一眼,又看不坏的,可是乔家祖上,我太爷爷那一辈,想不开,觉得家中女眷常在园子里活动,没个遮挡不是事,便自作主张,在园子西北空处,迎着北门桥,造了幢两层的藏书楼,起名饮水楼,园子也跟着叫成饮水园。甘先生当时就不以为然,说是坏了风水,只怕后辈难出人才。这话甘先生还写进了他的书里。

韩云霈回家后,在《白下琐言》中,果然查到了关于饮水楼的记载:“北门桥饮水园,初邀余为之经营,古木新葩,幽径奇石,不在话下。最得意处,引桥下之水入园成池,巧设移山衬园之法。盖此水源出石头诸岭,入乌龙潭,过永庆寺,迤逦东行而来,西城水木清华,尽入此一泓之间。前明焦弱侯先生亦傍此水而居,不数年遂大魁天下。而园主因小失大,以北门桥上行人,窥园景无遗,乃建饮水楼以为屏障。无量前程,恐自此阻断矣。”

捉摸着这段文字,韩云霈忽然有些上当的感觉。他发现乔玉清这个老太太,虽然老迈年高,脑筋决不糊涂。她不肯直截了当地明说答案,却以一个谬论,引发他自己的思考:

如果说乔家的衰败,是因为建了这座饮水楼,可是饮水楼在五十年代初就烧掉了,此后乔家不但未见丝毫复兴的迹象,反而每况愈下。

再说,金陵那么多文化世家的衰落消亡,能说都是坏了风水的缘故?

这许多人家的风水,怎么会忽然间都坏掉了呢?

乔玉清没有告诉韩云霈,她从那根宝贝帐竿里取出的,除了两张照片,还有一封信。

她的乔乔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

信写得不长,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在问候母亲的安好之后,乔乔简单地说到,他所在部队的情况有些变化,从西南服务团转到了第一线作战部队。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希望能直接经受战斗的考验,希望能尽早建立功勋。可是在信的最后,乔乔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到,他的名字容易被人误会。有人说,他和父亲,“振华”“卫国”这两个名字,就意味着振兴、护卫中华民国。“为什么不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呢?”儿子天真地反问。

乔乔急于立功,不出乔玉清的意料;可是最后这几句话引起了她深深的忧虑。她想象不出儿子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经历,但能肯定儿子是受了委屈。这委屈很可能还与他死去父亲的旧军人身份有关。她不像儿子那样天真,在一九三零年代,振华、卫国这两个词,自然只能与中华民国相关,而不可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相关。可是,她的丈夫,唐振华,确实是在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中牺牲的,她的儿子,唐卫国,如今又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探究这两个名字的涵意呢?那里“有”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要说没满十八周岁的儿子不能理解,她也无法理解。

如果单是委屈,乔玉清还不会太担心。乔乔随部队走了之后,她想念孩子的时候,往往宽慰自己,说这孩子,让他受点挫磨也好。古人有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乔乔自小饱受宠爱,虽然在抗战爆发的最初两年,也曾经受颠沛流离之苦,但唐振华的抗日烈士身份被确认后,金陵大学的同仁们,对她们母子相当照顾,乔乔感受到的,总是身边人们的关爱。战后返乡,回到乔家大院,因为乔乔是烈士遗孤,所以叔叔伯伯,姨姨婶婶,也都格外宠着他,养成了他的任性。不过乔乔秉性聪明,懂事以后又一直生活在文化人的圈子里,学习完全用不着母亲操心,而且性格开朗,多才多艺,尤其在音乐上,吹拉弹唱,无一不精。所以即使他有了什么过失,母亲也不忍过于苛责他。结果他的聪明和才艺,惹出了一场几乎杀身的大祸。让乔乔参加西南服务团,随军远征,对于母亲来说,虽系出于无奈,让她宽慰的是,乔乔毕竟做的是宣传文化工作,不至于有直接的危险。如今乔乔自己要求上前线,上战场,固然有更多的机会杀敌立功,可枪子不认人,万一像他父亲一样,为国捐躯,光荣是光荣,做母亲的,情何以堪!

乔玉清赶紧给儿子写了回信。纸短情长,信寄出去了,她还是时时刻刻牵胆挂肚,恨不能化身鸿雁,飞到四川,伴着儿子,为他遮挡凶险。身无双飞翼,她只能在夜深人静之际,默默地祷告上帝,祈求她真诚信奉的主,保佑她的儿子。

她不知道上帝有没有听见她的祷告,但她料想儿子没有看到她的回信。因为仅仅十天之后,她就收到了儿子战死的通知书。

乔乔死了。乔乔是在战场上,被敌人的子弹打死的。然而乔乔却没有得到立功奖状,更没有得到烈士的称号,就像他的父亲失去了曾有的烈士称号一样。

乔玉清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只知道,她仅有的儿子,她们家最后一个男人,死了。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从此以后,她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度过漫漫的长夜了。得到丈夫死讯时,她也没有伤心到这个程度。毕竟那时候,国家危亡,民族蒙难,死的人太多太多,人们对死亡几乎都有些麻木;毕竟那时候,她身边还有个每天都在长大的儿子,她生的意志还有所寄托。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会有了。她想到了死,想到地下去寻她的丈夫和儿子,这样她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在她哀痛欲绝的日子里,只有她的老母亲和姊妹们,轮流守护着她,庇佑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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