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乔初嫁了(5)

他再不提起任何与乔玉清有关的话题。

时间长了,乔玉清的心里,反倒有些发空。人家问她,她不愿讲,是一回事;人家根本不问她,显得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就又是一回事了。

不过,她有时也想,这样反而好。乔家大院古往今来,发生过的故事太多了,不少她一个,就让人们把她给忘了吧。

这天上午,乔玉清刚刚打开店门,韩云霈就跟进来了。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径直走到店堂里边的小桌旁,让乔玉清也在桌边坐下,这才打开黑皮包,取出一本杂志,翻开其中一页,推到乔玉清面前。

这一页上印着几张老照片。

乔玉清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个一身戎装的英武军人。

她怔怔地望着他。时隔六十年,他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口鼻,他的神气,与她记忆中的印象没有丝毫差异。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他的形貌了,没想到久别重逢,她立刻就认出了他。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他的腮帮,似乎能听到掠过他坚硬胡茬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去看照片下的说明文字。

白纸黑字,写的是:在南京保卫战中英勇牺牲的抗日将士、七十二军某部旅长唐振华。

乔玉清忽然双手掩面,无声地抽泣起来。

韩云霈默默地坐在一边,满怀同情地看着这位坎坷一生的老人。这位由于社会的误解而坎坷一生的老人。他昨天在编辑部里,随手翻翻新到的杂志,因为这一本里有纪念抗战六十周年的老照片专辑,所以看得细一点,便发现了唐振华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他很快想起,这正是乔玉清丈夫的姓名。当时他还担心,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而乔玉清的反应排除了所有的疑惑。

他在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中英勇捐躯,而他的未亡人,却将一顶“反动军官家属”的铁帽子,戴了大半辈子。

直到这风烛残年。

冷酷的事实,让他无话可说,也无从深想。

他只能陪着她坐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乔玉清抬起脸来,带着依稀的泪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先回去吧。这本书,我看看再还你。

再见到韩云霈时,乔玉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把那本杂志还给韩云霈。韩云霈说不用了,让她留着做个纪念。

乔玉清说,我有他的照片。

见韩云霈好像不相信,她撩开布帘一角,走进内室,取出一个老式的讲义夹,打开给韩云霈看。果然,里面夹着两张三十二开大小的照片,一张是唐振华的全身戎装照,胸前挂着醒目的勋章,一张是两人的结婚照,乔玉清一身洁白的婚纱,唐振华则穿着笔挺的西服。照片保存得还算好,虽然有些泛黄,却更显得温润,有如珠光宝气;韩云霈是内行,知道只有过去的银版照片才会有这种效果,不像现在的照片一派贼光。只是两张照片都卷得厉害,不用手压着,马上就会卷成圆筒。

乔玉清解释,这两张照片,是她藏在挂蚊帐的竹竿里,才侥幸保存下来。

从一九五五年八月的肃清反革命运动开始,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二十几年间,她的家不知被抄了多少回。她本来住在中院四进楼上的东房里,因为不断被搜查抄家,有时半夜里突然警笛齐鸣,人声噪杂,弄得左邻右舍都心惊胆战,所以她才搬到这半间房里单住。

讲到这里,她居然还调侃了一句,说那些年里,她家有几只苍蝇,公安员都一清二楚。

凡是沾上点旧社会痕迹的东西,都没有留得住,连她年轻时的照片,也只剩下这一张。有的是被抄走了,有的是她自己毁掉了。这两张照片,她东藏西藏,几回想烧都没舍得,最后灵机一动,打穿帐竿的竹节,将照片取掉衬板,卷紧塞进去,用蜡封了口,外面再糊上尘灰,看上去竟是天衣无缝。

从此她一年四季都挂着蚊帐。

这根帐竿挨着她的头边,每每夜深难眠,她伸手轻轻地握住帐竿,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便安心入睡了。

她说得心平气和。

他听得心惊魄动。

她说,你不是在搜集乔家大院的故事吗?我的这个故事,你有耐心听下去吗?

他连连点头,说,我听,你说我听。

乔玉清淡淡一笑,说,你看了我的结婚照,我那个时候,比起思雨,是不是更漂亮些?

他又点头,说,是。

她却摇了摇头,说,也未必。结婚照上的新娘,都显得格外漂亮。不是因为化妆,化出来的美只是皮相的美;那是因为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幸福感,焕发出了人生最璀璨的光华。而我,在幸福之外,还有一份骄傲。我的新郎不是等闲人物。我们的姻缘,又是我,和他,坚定不移争取来的。

乔家大院玉字辈的姑娘中,乔玉清大排行第七。她的六个姐姐,夫家都是金陵城里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这种门当户对的联姻,有的已延续几代。姑姑侄女嫁在一家的,姨表妹嫁表哥的,都不少见。金陵故家中,万竹园邓家,长干里端木家,钞库街秦家,南捕厅甘家,红土桥陈家,龙蟠里方家,唱经楼朱家和鸡鹅巷乔家,莫不如此,就像《红楼梦》里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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