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往事,同样属于隐私。自己尽可以在回忆中盘点,品味,哪怕被那份酸甜苦辣所折磨,哪怕因此摧心折肺,别人仍无权侵入。
然而这个韩云霈,看上去像个有文化的人,却连这一点都不懂。当然,他是记者。从理论上说,记者是无冕之王,记者有权知道真相;但是,这份权利,更应该用来针对公众人物,监督强势人物。如果记者只会撕扯弱者的遮羞布,同样是社会的耻辱。
她乔玉清已经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已经在社会的最底层艰难挣扎了将近半个世纪,难道还不足以洗清过去的罪孽,还要被拉出来示众吗?
她的心仿佛在向一个冰冷的深潭坠落。
然而,另一个声音开始响起来,微弱然而坚定地质疑:那真是罪孽吗?
是啊,那真是罪孽吗?
她的婚礼确实曾轰动金陵,迎亲的车队排开来有里把路长,鞭炮纸飞落北门桥下,宛如满河桃花。新郎新娘都是基督徒,上午先在莫愁路天主教堂里举行西洋式婚礼;晚上再按中国的规矩,在夫子庙六华春菜馆举办中式婚礼,主婚人是国府元老于右任先生,男方请了张治中将军做证婚人,乔家请的证婚人则是金陵名士卢冀野先生,于是一时军政名流,学人雅士,皆成座上嘉宾,四美具,二难并。婚宴席散之后,又是浩浩荡荡的车队,将一对璧人,送入设在乔家大院中的新房。一日之间,车水马龙,繁花似锦,城南城北,往返数次,引得全城百姓,一再围观。
几十年之后,老辈人还将乔家七姑出嫁的风光,作为佳话传述。只是,大家对于新郎的身份,对于婚礼的宾客,无不讳莫如深,总是支吾含混过去,好像那一派奢豪,全出于乔家的力量。
仅仅因为有国民政府达官贵人的参予,这场婚礼就成了她永世洗渎不清的罪孽?
接连几天,韩云霈没有露面。
乔玉清也不以为怪。连这点气性都没有,还算什么五尺男儿。
转眼进了黄梅天,东边日出西边雨。因为大半条鸡鹅巷被拆成一片废墟,围挡作建筑工地,人们进出乔家大院只能绕道北门桥,从乔玉清的小店门口经过。可施工车辆络绎不绝,乔家大院门前,路上的扬尘灰土掺和了雨水,又被车轮碾压成一片泥浆。街面上的行人,不免手忙脚乱,叫苦连天。
就是这样的日子,乔玉清几乎每天都会看到,韩云霈穿了件蓝夹克,背着个黑皮包,提着个装雨伞的塑料袋,裤腿挽起两道,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浆中跋涉过来,走进乔家大院。老人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跟邻居们一打听,原来韩云霈进进出出,走家串户,专门找上年纪的人,请他们讲述乔家大院里的陈年往事,随便你说什么他都爱听。他带着个巴掌大的小录音机录音,也在纸上做笔记。他包里揣了个带镜头的照相机,照老房子老物件,旮旮旯旯都拍到,也照讲故事的人,还洗成五寸大的彩色照片送人做纪念。他也不是想学蒲松龄写《聊斋》。大家现在都晓得,韩云霈积极支持了保护乔家大院的行动,如今搜集资料,又是为了促进乔家大院的维修改造,与居民们的切身利害紧密相关,所以乔家的老人,大院里的老住户,大多欢迎他。
乔玉清便觉得自己错怪了韩云霈。人家并不是专为来揭她的伤疤。她那点旧事,自己不说,还能保得定别人不说?况且那天的话头,原是由她挑起的。
有一天,韩云霈正从小店门前经过,被一辆拖渣土的大卡车一逼,不得不退到柜台边。乔玉清便主动打了招呼,韩记者,又来采访呀。
韩云霈站定了,扭过脸,笑着叫了声乔奶奶,又夸她气色真好,然后说,他现在不是报社记者了。他被调去办一份杂志,专门介绍金陵地方文化的,叫《金陵风》。
乔玉清不禁乐了,说,真是巧了,前两天思雨她妈来看看女儿住那房子,开开窗透透气,不要上了霉,在这块坐了一刻,说起思雨在上海,也是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你们倒成了同行。
韩云霈苦涩地一笑,说,他现在连杂志也不用编了,分派他专门搜集整理乔家大院的历史文化资料。
乔玉清说,这不是正遂了你的心意吗!多搜集些材料,把你那个电视剧弄出来。也不用再等思雨,看样子她一时三刻不得回头。
韩云霈的神情却有些落寞。他叹了口气,说,不是那么简单的。想了一想,又说,还是要谢谢大家,不少东西,都是闻所未闻。
乔玉清点头说,那是。思雨毕竟年轻,知道点什么,也是老辈人嘴边漏出来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说起来当然不一样。
僵局既经化解,此后隔三差五,韩云霈便会到小店里来转转。虽说鸡鹅巷的街坊邻居大多搬迁,但工地上的伙夫,不时会来买些盐酱佐料,民工们也断不了买包香烟,拎瓶白酒,抓副扑克,乔奶奶的生意倒也未见清淡。天日渐长,韩云霈有时也买一小包饼干做点心,拆开封口,抽出一片,两根手指捏着,张开嘴唇,一点一点拿牙尖去咬,女孩子一样。乔玉清便取一只纸杯,倒杯开水给他,让他坐在小桌边慢慢吃。她说,看你这个细巧吃相,就是个会享受生活的。思雨也是这样,再平常的东西,吃到她嘴里,都是有滋有味。
韩云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把半块饼干一下塞进嘴里,胡乱嚼嚼,喝口水冲下去,然后就说起今天又听谁讲了什么什么,谁又答应要给他讲什么什么。
第二章:小乔初嫁了(4)
城
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