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就怕你心里想,只要时时刻刻念想着,事儿和人都会往那里赶,想想的事儿就变成了真事情,说的是无巧不成书,无巧也不成生活。兰英天天往对过西巷桂香家跑,总要路过东边巷子口支书家的院子,支书老婆金菊吃饱了饭,儿媳妇梅子去洗涮了,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屋前的阳窝里晒暖暖,眼睛望着每一个走过自家门口的人。兰英每天都要从她的眼皮子底下过一回,老金菊忍不住追出来几次,都看着兰英的背影进了桂香的院门,不免望着已经没人的巷子费了一番琢磨,后来她就一个人“咕咕”地笑了。这天,老支书去县里开会了,儿子和媳妇子抱上娃娃回娘家了,金菊比平常早吃了会儿饭,拾掇利索了,就坐在院子里向门口望,门外前排房子的后山墙上贴着的“出门见禧”,墨色还鲜亮,但大红纸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了粉白,墙根下的石头缝里长着紫色带银粉的“灰灰菜”,还有几丛纤细的狗尾巴草。婆婆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敞开的木板门外,兰英刚要走过,就被她叫住了。
金菊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兰英!”
兰英说:“哎,婶子!”收住脚,抱着娃娃侧身向院子里望望,没有进去的打算。
金菊笑眯眯地冲她招手:“你来,婶子跟你说句话。”
兰英心里有些不安,却比平时更自然地走进这两扇木板门。金菊殷勤地给她拉过把椅子招呼:“坐下。”兰英望望厨房,不见梅子在那里忙活,问:“梅子不在?”金菊依旧笑眯眯地说:“不在,都不在,老汉子到县上开‘三干会’去了,媳妇子娘家动工,小汉子和她搂着娃娃去帮忙了,得几天才能回来。”兰英说哦,解开怀奶娃娃,等着金菊书归正传。
金菊却闲扯起来,拉着椅子往跟前凑凑,握着娃娃的小脚问:“你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吧?”
兰英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一般人家。”
金菊侧脸看着兰英的眼睛说:“我见你嫁过来的那天,手腕子上戴着一副玉镯子,那可不是一般人家能陪嫁得起的。”
兰英看看她说:“婶子你的眼睛真尖啊,别人都看人哩,你看首饰哩。”
金菊说:“看人过后也能看,你还能跑了?看首饰就得那会儿看,不看过了那会儿你就把首饰藏起来了,想看也看不成了。”
两个女人都笑了。兰英说:“那对镯子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人家我娘出身大户人家,要不我家哪会有那么好的东西。我出嫁的时候,我娘舍不得我,就把她那对镯子给了我,叫我出门的时候戴。”说着兰英的眼圈就红了。
金菊直起身来说:“怪不得呢,大户人家出身的就是不一样。我娘家是磨豆腐的,我娘的娘家也是磨豆腐的,一辈子都没见过个好首饰,我出嫁时我娘给了我一对银镯子,轻得跟麦秸编的一样。”想起那久远的往事来,婆婆子的神情很哀伤,语气里充满了幽怨,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女人一辈子,就是嫁人的时候风光一回,嫁人的时候风光,一辈子都风光,该风光的时候不风光,到死都心里不舒坦。”
兰英笑道:“没看出来,婶子你还挺在乎这些个。”
金菊有些羞涩地翻她一眼说:“不是我在乎,女人都在乎,你是风光过的,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心里的滋味。”她又发一个长叹说:“没指望了,我都奔六十的人了,就看死的时候能不能风光一回了,跟你说实话,我到死都想戴个好首饰,活着没戴过死了戴上也行,盼望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可是现在你看,都社会主义了,不兴戴那些个东西了,我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我那老汉又是个支书,就是我想戴,他到哪里去给我买?让公社和县上的干部知道了,他的官也当不成了,再说死老汉也没那个心啊。”
兰英给娃娃掉了个头,换了另一个奶吃,笑着说:“婶子,我倒想把那对镯子给你陪葬,可是那是我妈给我的东西,将来我要给我家秀娟当陪嫁啊。”这是句玩笑话,为的是安慰一下面前这个悲伤的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