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菊眼里有一道光闪过,像受了惊,转眼表情又松懈下来,也笑着说:“你想给我,我也不敢要你的,我有什么宝贝跟你换啊?”
兰英猛然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金菊,婆婆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眼睛深处有很多看不清的东西。兰英又低下头去,莫名其妙有些慌乱,想打打岔,死活找不到话说。
那时几只鸽子正在房檐下的天窗里“咕咕”个不休,茅房里那株老国槐顶上一对喜鹊跳来跳去地吵闹,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着,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墙根,那里梧桐树的阴影笼罩出一片铺满苔藓的湿地,地皮已经是黑的。再旁边是猪圈,猪圈的土墙根长着一株蒿草,多少年了也没大长高,也不记得有没有被割过,那么蓬蓬地举着,像个倒立的扫帚,又绿又嫩。有时候人是会羡慕草木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熬煎,就那么活着。
金菊又开口了,用长辈的口气问:“你娘也不多来看你?”
兰英眼圈又红了,说:“就没来过,我不让她来。”闪了金菊一眼说:“婶子你光看到她给我陪嫁的镯子,没看到她给我找的好女婿!”
金菊脸上的表情比兰英还不平,还委屈,真心地劝解道:“你不该怪你爹娘,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七星可是个好娃娃,我看着他长大的,实诚,后来还当过兵,现在又是你们队里的会计,也算是个村干部,对你又好,这是你的福气呀。”
兰英不吭气了,半晌说:“好人顶什么?顶吃还是顶穿?看着不顺眼,吃好的穿好的心里也不舒坦。也不知道哪辈子的规矩,相亲不让女子相,让爹娘相,要是让我看上七星一眼,打死我也不会跟一个‘武大郎’过一辈子。”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有些羞涩地看看婆婆子,接着说:“我真不该相信我爹娘,怎么也以为他们要为我想想,早知道这样,我一辈子不嫁人。我就是恨他们,不想见他们,他们就别来,来了我也不让吃饭!”
金菊责怪道:“看你这娃说得什么傻话,你别管这个女婿你看上看不上,你爹娘都是一片好心,我是做娘的,我还不知道?再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舒坦也是一辈子,难受也是一辈子,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兰英猛一甩头,泪花飞溅了出来:“凭什么就该我认命?我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娃娃还要被人瞧不起,我活着不舒坦,死了也不舒坦!婶子你光顾你没戴过好镯子,没风光过,我倒是风光了一回,可是倒要窝囊一辈子。你们都是站着说话腰不疼,看着七星好,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子嫁给他?都是说便宜话么!”
老金菊没想到兰英是这样认死理的一个人,知道这个媳妇子不是块软面,是个有主张的人,就没硬劝下去,又不是自己家的事,闲事还是少管。婆婆子有自己的心思,摸透了这媳妇子的脾气,又知道她的底细,就算她是那最不好调教的小母牛,凭着多吃几把盐,自己这老把势也能让她上套驾辕,--只有本事不济的车把势,哪有不拉车的牲口?--婆婆子知道自己是个有经验的好车把势,心里有底,手上不慌,她把娃娃的小脚放在手心里端详着说:“也不是没有转胎的事,我看你这娃娃就没像了七星,将来一定是个好人样,心想事成啊。”兰英的脸腾就红了,烧得什么似的,把娃娃往怀里搂搂,拉下脸问:“婶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菊“嘎”地笑了:“你看你这娃,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心里是不是有鬼啊?婶子的意思是这娃像了你,是个好胚子,将来也许还是个文才子。”
金菊笑得很慈祥,但兰英分明从她的笑里看到了鬼气,她僵硬地站起来,说:“我还有事情,先走呀。”快步就往门口走,又气愤又慌乱,心里毛毛草草,只想快点跑掉。
婆婆子却扭着小脚紧赶两步,把她扯住了,用一种类似唱戏的嗓音说:“你看你这女子,你看你这女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婶子是那号胡说人的人吗?你的事情婶子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兰英真就翻了脸,冷冷地望着婆婆子,带着心底的怨毒低低地问:“你知道我什么事情?我有什么事情怕你说?”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心头,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婆婆子看到了她眼里霜一样的冷气,但没有被这个媳妇子的厉害吓住--姜还是老的辣--,她颠着小脚,绕着兰英转了半圈,凑到她耳根子上,神秘地低低地说:“公社那个娃后来来过几回,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怀上了,我看娃有什么心事解不开,就趁没人时问过他了,娃胆子小,吓得都哭了,全说了。其实他不说,那天他从你家慌慌张张跑回来,我就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来了。”婆婆子身子后仰,推心置腹地说,“你是个要强的人,婶子知道,婶子怎么会坏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