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的锅少一个耳朵,并没有破,把后生领到家里,只是为了让女儿相一相。到了家,让长盛把脸一洗,原来是个红脸膛,这下又像了关云长了,老汉越发喜欢,让长盛搬开院子里的捣衣石,把埋在下面的一坛老酒拿了出来。长盛好酒量,喝好了抡着比刘备还长的胳膊像张飞一样大嗓门说话,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恨不能当下就让闺女和长盛拜了堂。趁长盛上茅房,老汉低声问闺女的意思,桂香红着脸光笑不说话,老汉心里就有了数。长盛回来老汉就说:“眼下大伙儿都搞建设呢,你虽然靠手艺吃饭,终归是个流窜,有没有想过安个家过安稳日子?”长盛是什么人,早察觉了老汉那点心思,借酒遮脸,眼泪就下来了,说:“是人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啊,可是我二老死得早,从小无依无靠,一副肩膀两只脚板,挑着担子喝西北风,老叔你说,哪里才是恓惶娃娃落脚的地方呢?”老汉说:“我看你小伙好人材,想留下你,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改姓做上门女婿?”长盛趴地上就给老汉磕了一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本来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娃,叔肯收留我别说改姓,改了名字都愿意。跑江湖的人不在乎什么门户,叔你给我一个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得老汉眼圈也红了,扶起长盛说:“好娃,你要好好对我女子,她从小没妈,你不能委屈了她。”叫过桂香来说:“吃了饭你和长盛跟着我去趟支书家,叫他连夜开证明办结婚证。”
长盛当晚没回借住的队里马房,就住到了桂香家。结了婚,他就不再是修盆修锅的流窜长盛,成了社员长盛。后来桂香爹才听说长盛当过土匪,原来不是刘关张,是个黑山贼,老汉懊悔自己走了眼,可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只好这样了。好在长盛还听自己的话,对闺女也好,“出身”问题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长盛身大力不亏,就像那羊群里的骆驼,干什么都显他,往队里的库房装麦子,卸车的时候,别人扛一个麻袋还得人帮把手才能上了肩,长盛一个胳膊下夹一个“噌噌”地走。那天队里的饲养员给牲口铡草料,好铡刀被大队会计借去铡筑墙的麦秸了,剩了一口没刃的铡刀,刀口一沾麦秸就滑到一边,根本干不成活,有人就开玩笑说只有土匪长盛才能用这没刃的刀铡草,别人不信,于是赌一块砖的烟丝,有人就跑去喊长盛。长盛笑呵呵地来了,提起刀把说:“搂草!”搂草的就伸开胳膊结结实实抱了一大捆,按在铡刀下。长盛从丹凤眼的眼角瞟瞟围着看热闹的人,先把右拳端到脸前,朝拳眼里吐口唾沫,又把左拳端到脸前,一样朝拳眼里吐口唾沫,这才握紧了刀把,前腿蹬后腿弓,轻舒猿臂,双肩下沉,刀下的麦秸像一根巨木被齐齐切下圆圆一截,掉到地上,碎成一堆寸把长的麦秸。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那打赌赢了的都不以为他会切得这么轻松,以为一定要分三步:一压刀问草,二切进一多半,三再补一刀。没想到长盛刀都没先压在草上问一问,“噌”就解决了问题,仿佛用的不是个没刃的破铡刀,而是削铁如泥的神锋,于是一片声地叫好。长盛一时兴起,说:“愣什么,往前送草啊!”一下又一下,轻松得像切韭菜一样,半下午就把一个小山似的麦秸垛铡成了碎末,像座草料山堆在那里。长盛大气不喘,只是鼻尖上微微有层汗,倒把那抽草的、搂草的、抱料的累得没了气骨。兰英正好路过,听见马房院里叫喊得热闹,就从破围墙里走进来,站在一边看,正看到长盛的腰一沉,壮硕的臀部绷展了裤子,心中不由一荡,腿就有些发软。看了一会儿,站不住了,别别扭扭回到家,也没有去公婆那里要孩子来喂奶,躺在床上就是一阵恍惚,好一阵儿清醒过来,觉得大腿上凉凉的,把手伸进裤裆里一摸,湿湿的黏黏的一大片。突然就觉得心里一阵巨大的空洞,没来由的,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嘴里一阵发咸,尝到了血的味道。
从那以后,兰英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分外精神,抱着秀娟去桂香家串门,长盛一下工回来她就抱上娃娃回家,两个人互相看一眼,打个招呼。一回兰英走后,长盛对桂香说:“矮子七星倒娶了个不赖的媳妇。”桂香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随便地一问,随便地一答,事情就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兰英平静的表情后面焦灼的心思,但她只能等,等着天公来作美,除了长盛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心思,这很关键。可是就有人窥破了兰英的心思,在这世上,要促成一件美事,有时候靠天公,有时候靠的是贵人相助,天公只有一位,地上的有心人却多得是,天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显示出人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