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边哨层层叠叠的印象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姓金的司机,一个是俄文翻译,姓王,至今想起,都会让我百感交集。
我至今还记得小金的模样。
这是一个憨厚、活泼的朝鲜族小青年,皮肤黑红,四方的脸膛,头顶上扣着一顶显得略挤的皮帽子,一笑,雪白的牙齿全露了出来。看他那股子精神劲儿,我想他也就是个两年的兵。
那次我们是奔赴呼玛一带演出。小金是某边防连的志愿兵,负责给我们开车。
我还记得,当时的天气异常寒冷,满天的大雪,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没经历过东北尤其是黑龙江北部的冬天的人,没法想象这几近恐怖的境界。
我们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早就从黑河出发了。小金驾驶的吉普车在前边,车上有范队长和六位队员。我刚刚被提升为副教导员,负责带第二辆车押后。
小金开的是苏制的“嘎斯六九”,我们叫“大屁股吉普车”的。一般的吉普车后边只能坐三人,这种车是脸对脸的双排座,可以坐六人。范队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后边坐了六位女演员。
范队长是出奇地胖,有230多斤,再加上棉袄棉裤皮大衣,把个司机小金挤得够戗。
前面突然有一个急拐弯,小金一个轮儿没打过来,车一下子滑到沟里去,打了几个滚,最后四脚朝天,戳那儿了。
我们的车幸亏与他们有段距离,但也吓出一身冷汗。我拉开车门就往下跑,心说:千万别出事!
我急匆匆地赶过去一看,就见车头已扎进雪堆里,四个轮子还在那儿空转着。车里几个人又喊又叫,正试图打开车门。这时,我们车上的其他几位队员也已赶到,大家手忙脚乱地,总算把车门捣鼓开,将他们一一拉出。我记得,拉那个老范时,着实费了半天劲,两个人都拉不动,最后好歹把他拽了出来。
所幸,车里人倒还完好无恙。因为他们个个穿得球一般,与车子已是浑然一体,翻几个个儿也没遭磕碰,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等我们把车翻过来,就发现麻烦大了:车的前挡风玻璃碎了。
我们想找点东西把它给挡住,但这样,司机的视线也会挡住。
这时,一脸愧疚的小金挤到我跟前说:“教导员,没事的。不要再找什么东西了。我保证安全把你们送到目的地。”
我开始还不同意。因为当时气温至少有零下20多度,在这样的天气里步行一段路也是无法忍受的,更何况迎着风开车呢?在东北冻掉耳朵、鼻子不是没有的事。我当然不能答应。
小金一个劲地磨我。我也知道翻了车他心里不是滋味。后来实在也没别的办法,如果继续站在这冰天雪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轻者冻伤,重者……冻死人的事不是没有过。
我只好同意了。
就这样,小金又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在天黑前赶到了驻地。
一下车,我就赶到小金的面前,只见他原本红通通的脸变得乌青,嘴大约已经冻麻,已然说不出一句整话了。
我拿出一瓶一直掖在大衣口袋里的“北大荒”塞给他,小金哆哆嗦嗦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教……导员,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
我握着他的手,眼睛一阵发热,鼻子发酸。
任何时候遇到类似的这种情况,我总是禁不住想起小金被冻得乌青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仍留恋军营的生活,也就是因为这里有着许多这样的战友,他们总是让我的灵魂纯净明朗。每当我意识到自己变得琐屑、狭隘和怨气连连时,我总是愿意到连队去,去接触这样的战士,去冲刷自己的胸怀。
只能说:我,深爱着他们。“爱”,在这个年代显得那么泛泛,那么公式化。而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词,能够承载我的感怀,我的惆怅,我的忧伤,只能说:我爱……
边防战士的艰苦,是老百姓甚至很多内地兵所无法理解的。也许,许多人从各种媒介的大量报道,尤其是电影电视中,能对边防战士的生活有些感性了解。可问题是,很多人是用“驴友”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环境,主观臆想出一些“浪漫”和“雄奇”。不身临其地,你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他们真正担当了什么。我这么一个文艺兵更不例外。
一个雨雪霏霏的日子,我们几个演出队的演员爬上了一座不是很高的山头,准备去给一个常年驻守在山上的年轻干部演出。这对我们是常有的事情,到一个偏僻的哨所,为一名士兵开“专场”。
该连连长介绍:这位姓王的同志是某部的一位翻译,是专门培养部队外语人才的一家外语学院毕业的高才生。他独守在这个山头已经有三年了,他的工作就是每天监听敌台的广播,并及时写出报告来。
我还记得他戴了一副眼镜,那军装脏得不成样子,油渍麻花的,一眼望去,绝不会和“翻译”之类的知识分子应有的外形和气质联系在一起,倒像个炊事员,充其量也就是个司务长。
一钻进那间半地下的房子(东北叫地窖子),他就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高兴得不知所措。
他在地上转悠了半天,忽然趴下来。这个动作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一个破纸箱子,又从里边翻出几个沾满灰尘的罐头,和一瓶没有标签的白酒,拿了一块抹布擦拭着。我想,这些东西他一定存了很久。
我注视着他清癯文弱的面孔,心有所动,问道:
“您家乡是哪儿?”
“苏州。”他一张嘴,依然是一口吴依软语。
“习惯这北方的气候吗?”
“嘿嘿……”他只笑笑,没正面回答我。
环顾这间低矮的小屋,显然,这即是他的住房也是他的工作间。屋里一张单人床,一张很破的书桌,上面有一部在当时来讲还算比较高档的收录机,他解释说:
“这就是我每天用来听广播的。效果还好,因为是在山头上。”
我想象着他每天俯在桌子上,边侧耳倾听边翻译记录的样子。
这间房只有一扇窗户,因而房间里的光线显得异常暗淡。窗户是两扇玻璃窗,玻璃已是乌蒙发黑,外面又蒙了一层塑料薄膜,光线自然难以射透。窗棂锈迹斑斑。为了防冻防潮,估计这窗户很少打开过。但是,在窗台上,我意外地看见了一盆绿色的植物。窗外的阳光,稀稀落落射在它长长的叶子上。它的枝叶向室内蔓延生长,懒懒地宣泄着一种生命的潇洒。。
昔日无衣,与子同袍(1)
我本顽痴:王刚自传
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