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俩是怎样拉开的话匣子。就记得他拉着我没完没了地聊,聊他读书时如何刻苦发奋的事,聊他的许多同学眼下如何如何地春风得意,还有他有病的父亲已卧床两年,以及他上大二时就交上的女朋友在他蹲山头儿的第二年就吹了……
我俩边喝边聊,真有点“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劲儿。
讲高兴的事,他手舞足蹈;说到工作,他是慷慨激昂;讲起业务,特别是谈到俄语,他更像遇到了知音一般,还不断纠正着我的发音;而说到父亲和女友,则满脸愁云,唏嘘感叹。
在交谈中,他莫名其妙不合逻辑地不断插入“谢谢”二字。“谢”得我挺别扭,心想:这人没事吧?老“谢”什么呢?
但我渐渐地理解了:只要我在听着,他就高兴,就痛快,就满足,就心存感激。
我们要给他演几个节目,他忙摆手,红着脸说:
“不,不,不……能有人和我说说话,我就……”
他一时语塞,忽地转过脸去。
很快,天要黑了,屋子里已经黑了。
该下山了,我拔不动脚,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道别的话。
王翻译已有几分醉意,他说话真有点像讲俄语,或干脆夹杂着俄语,打起了“嘟噜”:
“好了!达哇利什王(俄语:王同志),好久了,没这么痛快地聊天了。斯巴细巴(谢谢),达斯维达尼呀(再见)!”
我忽然觉得,他那一口的吴依软语此刻竟变得干脆硬朗多了。一束烛光将他那原本十分瘦削的身影投射到墙上,模模糊糊,却又很大很大。
一瓶老白干,让我们俩喝了个精光。下山的路上,我的腿直打晃儿。纷纷扬扬的雪落在脸上,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感到分外地清爽。
后来听团长对我说,王翻译非常热爱他的工作,也忒能吃苦。一个南方人,对于这里本来就有着诸多的不适,可他从未因此讲条件打退堂鼓。在山上一蹲就是三年。而他的许多同学,当初功课都不如他的,现在却在大机关或总部工作……
我问:为什么不让别人替换他?
团长一脸的无奈:哪有人呢?我这个团倒是有几个搞俄文的,可谁的业务也不及他。没法子,只苦了他一个人。
我太息世事之不公平:难道就因为他业务好,就该着吃苦受罪吗?可再一想,如果我是这位团长,也只能如此。
只等上级再分配给我们一个业务好的啦,团长最后这样感慨道。
下山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队员解娟忍不住问:“头儿,发什么愣?”
我板着面孔,解娟不再说话了。路上少了我这个话匣子,大家都觉得有点郁闷。
但我就是不想说话。我,这样一个挺有表现欲的人,突然被一种孤独情怀所笼罩,无语,木然……在以后多少次的演出或采访中,很少再目睹到那种苦行僧式的坚守。
多少年后,再看到电视剧《暗算》,看到里面701单位独特的氛围,不禁浮想联翩:孤独的战士是不需要任何人去怜悯的;孤独的战士,只能被一种敌人打败,那就是自己。
这位坚守在一个人的“701单位”的王翻译,不知后来怎样?有时候,我在翻看一份报纸或是听到广播里的一条国际新闻时,我就想,这其中就有他翻译提供的吧。
多少年了,我走南闯北去过无数地方,而今已然脱去了军装,可在我的记忆里,东北几千公里边防线上永远有小金,永远有王翻译,永远有那么多我已不记得名字的战友。他们或老或小,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这样或那样。
但他们有一点相同,他们都穿着绿色的军装。
一条绿色的边防线,一道有着浓烈生命色彩的精神风景,静静地在我心里流淌。
昔日无衣,与子同袍(2)
我本顽痴:王刚自传
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