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巴掌

  1961年的春天来了。人民广场一片新绿,杏花绽开了粉红色的蓓蕾,但我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原因嘛,一则那年春寒,二则还是经常填不饱肚子。
  
  4月29日的晚上,我早早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倒不是因为饿,是激动--我积蓄了许久的愿望,明天就要实现,我要独自乘火车离家远行了!
  
  现在看来,目的地实在称不上“远”--九台县的饮马河,离长春也就一百多里地。可我那年还不满13岁呀!
  
  我失眠了,一直听到隔壁妈妈和妹妹的房里那架老式挂钟敲了三下,才蒙眬睡去。
  
  梦中我见到了爸爸。他正驾着康拜因--联合收割机,行驶在金灿灿的麦田里,特像我们常在苏联电影里见到的情景。
  
  我向他招手,他也向我招手。
  
  他停了,我飞跑过去,一跳就跳进了驾驶室--一间玻璃小屋。
  
  爸爸朝我笑,我也朝他笑。
  
  爸爸的脸又黑又亮,胳膊上的肌肉疙疙瘩瘩的,雪白的背心儿上印着鲜红鲜红的四个大字:劳动光荣。
  
  “爸爸,让我开吧!”我嚷着挤进他的怀里。
  
  我紧贴爸爸的前胸坐稳,后背能感觉到爸爸的体热,鼻子能嗅到那熟悉的却又久违了的“爸爸味儿”。
  
  轰--康拜因开动了……
  
  丁零零--闹钟把我吵醒了,睁眼看到的却是妈妈的脸。
  
  “宝儿,起床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脑门儿。
  
  “妈,我梦见爸爸了,他可棒了!”我边说边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做驾驶状,好像还在康拜因的小玻璃屋里。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妈妈有点不耐烦了。
  
  我忙捂住被头,故意板起脸说:“别介,妈,你要闪着我呀!”
  
  “眼瞅着要自个儿出门了,还这么娇气!快点儿,再磨蹭就赶不上头班火车了!”
  
  妈妈说完回身又进了厨房。我转头一看床上的闹钟,六点多了!忙一骨碌爬起来,穿上妈妈早已为我备好放在椅背上的干净衣裳,也赶到外屋,胡乱洗了把脸,一屁股坐到饭桌边上,擎等着吃早饭了。
  
  妈妈端上一碟腌萝卜,一碗高粱面粥,还有仨窝头。
  
  我风卷残云般吃着,当我伸手抓起第二个窝头时,又撂下了。
  
  一直坐在对面看着我的妈妈挺奇怪:“怎么不吃了?”
  
  我说:“还有您和妹妹哪!”
  
  妈妈欣慰地看着我:“我们还有。要出远门了,下顿饭不定什么时候吃呢。全吃了吧。”
  
  妈妈用纸包好那两个窝头,塞在我的包里。
  
  来到火车站,挤在“盲流儿”(指当年外出逃荒讨饭的人们)的队伍里,登上了开往吉林的火车。
  
  一路上,我一直站着,也没有地方坐。我始终紧紧地抱着我的包,生怕被挤在我身边的面带菜色的“盲流儿”偷了或抢了去。
  
  这种事,在当年司空见惯。前不久,家里偶然做了一回白面馒头。为了把那甜美的滋味品得时间长一点,上学的路上,我边走边吃,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咀嚼。不料,被一位穿着还算整齐的叔叔一把抢过去。他先啐上两口唾沫,连跑也不跑,就站在我的身边大吃起来--我永远忘不了他的那副表情,凛然,淡漠,接近麻木,还有几分讥讽的笑意。不知道他是嘲笑这个世界还是嘲笑他自己。
  
  严酷的环境让人学会像动物那样“护食”,这本身就是触目惊心的。
  
  车到饮马河,我下了车。摸摸我的包,圆圆的,鼓鼓的,那两个窝头还在。
  
  边走边打听,我大约走了十里路,总算来到了爸爸下放的那个屯子。
  
  屯子不大,也就二三十户人家。该是开午饭的时间了,却看不见哪家的烟囱冒烟。
  
  屯子里很静,一条瘦狗蹲在村口。它冷漠地看着我,一声不吭。城里的孩子没有不怕狗的,但我是个例外。我也友好地看着它,它大概觉得有点无趣,喷了喷鼻子,转过头去。
  
  终于找到了爸爸住的房东家。我打开门,喊了一声:“爸--”
  
  东屋出来一个老大娘,打量了我两眼,露出笑容,说:“你是老王的儿子吧?你爸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大娘要接我手里的包,我却死死抱着不放。
  
  大娘把我带进屋里,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混杂着烂土豆、芥菜疙瘩的霉味扑鼻而来。大娘用袄袖擦了擦炕沿,让我坐到炕上。
  
  我问:“我爸呢?”
  
  “你爸呀,还早着回来呢!他和老董下地去了。”老董是跟我爸爸一起下放锻炼的叔叔。
  
  我觉得很失望。大娘又问:“还没吃晌午饭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爹妈嘱咐过我,不要吃别人家的饭。现在谁家都不易。
  
  大娘走到外屋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里屋闲坐。
  
  我侧身靠在墙上,这才感到好累好累,不久,我就打起盹来。
  
  半睡半醒之中,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我睁开眼,贪婪地吸着鼻子。
  
  这时,外屋传来大娘的声音:“孩子,把帘子掀开。”
  
  我下了地,掀开麻花布的破门帘子。
  
  大娘端着两个大海碗进了屋。她把碗放在炕沿上:“快吃吧。”
  
  我愣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那是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和一碗油汪汪的鸡蛋羹。
  
  我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大娘一把将筷子塞在我手里,说:“趁热快吃吧。”我又咽了一口唾沫,实在抵不住这饭菜的诱惑,大米饭和鸡蛋羹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了。我怯生生看了大娘一眼,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饭吃到一半,外屋响起了脚步声。
  
  我急忙放下饭碗,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爸!”
  
  爸爸一脸的惊喜。
  
  可转瞬间,闻到了什么味道,爸爸的脸色变了。他快步走进东屋,我想跟进去,可爸爸转头又出来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爸爸一巴掌扇掉了我嘴边的大米饭粒。
  
  我的腮帮子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眼泪紧跟着流了出来。
  
  大娘一脸愧疚地护住我:“是我让他吃的……”
  
  旁边的董叔叔一把拉过爸爸,大声对他喊:“老王,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大老远来看你,你一句话没说……房东也是好意嘛!”
  
  爸爸看了大娘一眼,脸比我还红。踌躇半天,他挤出三个字:“谢谢了!”
  
  此刻,我真的有点恨爸爸了。倒不光是因为他那一巴掌,还有他说“谢谢了”口气的淡漠和不通人情。董叔叔把我和爸爸推进西屋,我擦干眼泪,从一直挎在肩上的包里拿出一个硬硬的窝头:“爸爸,董叔叔,你们还没吃饭吧……”
  
  我看见爸爸和董叔叔的眼圈红了……
  
  半年之后,爸爸回到了长春,我打听那位董叔叔,爸爸说:他死了。为了捞菱角,淹死了。
  
  等我真正长大的时候,爸爸才告诉我:当年那家房东成分是富农,所以……唉,你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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