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辽宁锦州,长在长春。出生地就离著名的锦州古塔不远,现在的锦州还有一个古塔区。
我们这个家族支系叫北镇的王家。北镇,现在改名叫北宁市,是回族、满族相对聚居的地区,至今还有民族自治县的行政建制。史料记载,明宣德年间,在锦州南门外火神庙东修建了第一座清真寺,这是本地区回族民族史的标志性建筑,自此,回族纷纷迁入。
王家属北镇回民大户,却不富有,是谓“穷王” 。然而“穷王”却懂穷乐呵,有道是“生旦净末丑,文武昆乱满不挡”;爸爸就是票友,善言派老生,我至今还能来段儿《让徐州》,跟这种熏陶不无关系。从老辈叙述中,脑海能依稀浮现出这些往事鳞片--王家大院儿五间正房,前院有棵大柳树,树下有一大石桌,四周几个石鼓墩儿,围墙脚下栽种各色花草。后院是大片菜地,还有一个羊圈。还记得老王家的自制羊胰子,清香滑爽,胜过“力士”;还记得二婶系糙人,留存着时代尴尬的印记:她脚裹了又放,晚辈戏曰:“二大妈脚跟粗,睡睡觉,打呼噜;二大妈脚尖儿长,吃年糕,蘸白糖。”
20世纪80年代出现一股文学上的“寻根”热,爱好文艺的我也跟着“寻”了一把。我的所谓“寻根”就寻到了我出生的那所房子,很落寞肃静的一栋老房子,周围芳草葳蕤,苔藓点点,依稀就是这些印象。
那栋老房子,没有留下任何照片。
大概在20世纪90年代的样子,城市建设大兴土木,老房子早就扒了。
那次旧地重游,妈妈告诉我埋胞衣的所在,我都去找了。盘桓于里巷之间,做了哪些“怀古”,展开了一些什么想象,已经淡忘无存。
也难怪,关于北镇的王家,我父亲的这一支,在长辈的叙述中,在我的记忆里,显得很模糊。在大离乱大动荡的时代里,父亲怎样走出了北镇老王家,和辽宁黑山肖家我妈妈的这一支融合,都已经模糊无序。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所有你曾经历的脉络都能理清的。当记则记,当忘则忘。
老王家沿袭下来,出了个能说的王刚,会唱的王静。然而我爸这人却不苟言笑。原先我以为,我的好奇心,自我炫耀心,早早就萌发的“文艺细胞”,一定不得益于我爸,后来才得知,这纯是主观臆断。
这里先说说我上辈中的活跃人物。爸的二哥,我二大爷,豁达,幽默,讲古论今,招大家尤其孩子喜欢。二大爷这人,真的就是一部“活的历史”,一生充满传奇色彩。1948年深秋,“八路”(老百姓如是称呼东北民主联军)围长春,国军(新七军和六十军)与民争食。据后来我三姑讲:国民党飞机空投粮食,曾将后院老徐家房子砸个大窟窿。居民蜂拥前去抬粮,士兵开枪弹压,死伤无数百姓。百姓饥寒交迫,猫狗耗子都吃,挖草根,啃树皮,据说还有易子而食者。长春围困期间,我二大爷在国共两军中间地带收割后的高粱地里趴了半宿,趁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哨兵打盹儿的当间儿,总算爬出“卡子”。到了怀德县,身无分文卖了孩子换吃的,他刚拿起窝头要塞,被主人强行夺过,改飨以稀粥--这一举措等于是救了二大爷的命,不然非撑死不可。
在那场浩劫当中,我父母幸在锦州,如不然,王刚也可能断送在那场“围城”中。
翻开家里的老相册,我的父母亲,是一对洁净漂亮的人儿。
二老的漂亮、洁净和尊贵,一直保持到老。这在阴霾重重的年代里,是很难得的。无论再困难,生存质量再低,总要打扮得尽量利落漂亮,保持最低限度的风度,讲求内在的尊贵,我们兄妹俩的某种气质,肯定有对父母亲的秉承。
关于这段家世,对于母亲青春时的初恋,我运用“说书人”的惯常手艺,做了一番“情境还原”式的勾勒,也许不太符合“史家笔法”,但绝非主观穿凿,这文字浸润着“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养分,也寄予了我对当年“新式恋爱”的欣赏之情--
妈十八岁那年,经姥爷世交--一位姓吴的小学校长的介绍,离开黑山,到北镇与沟帮子之间的大祖村中心小学当上了教员。
大祖村实际上是个不小的镇子,学生多半是富家子弟,教员中竟有来自北平和关里其他大城市的大学生。估摸是因为“满洲国”出笼后,关里关外一下子成了两个“国家”,“护照”不好办,那些教职员工也就只好留在“异国”他乡了。
尽管妈妈的学历是“国高肄业”,但在这所学校里,她算得上学历最短,年龄最小,一天教龄都没有的“先生”,而且是该校唯一的女教员。
这年初冬,妈带着欣喜而又忐忑的心情走进了这所学校的校门。
她身材窈窕,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姥姥亲手缝制的深灰色棉袍。大概是为了显得老成些,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硬架了一副玳瑁眼镜(这是我三姨出的主意)。但无论怎样,仍遮不住这个年龄的姑娘自然流露出来的青春气息。
那年头,无论男女教员,统被尊称为“先生”。因此我妈也被尊称为“肖先生”。
任教头一天,肖先生就遇上了难题:要给入学的新生填写学籍簿子。
日伪当局为强化对人民的控制,对档案的登记管理非常严厉,即便是小学生的学籍簿,需填写的内容也是细致入微,从学生的个人状况,到家庭背景,乃至经济收入,动产不动产,详尽到养了几只鸭,几只鹅……不一而足。
初来乍到的“肖先生”哪懂这些,强压住紧张的情绪,上完了白天的课程,回到自己的独身宿舍--校方腾出来的半间北房,便拿起那一厚摞学籍簿子琢磨起来。
其实,她完全可以去请教其他老师,人家也定会热情地帮助她。可天都黑了,就她一个女教员,找谁去?
夜深了,只有“肖先生”的房里还亮着灯光。那摞学籍簿子不知翻了多少遍,许多条款还是弄不明白。明天放学后校方就要收了,今晚务必得搞出个眉目来,真的就没咒儿念啦?……有了!“肖先生”终于想出辙来,她封上炉火,点着一根洋蜡,夹起一本儿学籍簿子,围上一条毛围脖儿,开门走了出去。
早已封了炉火的教员室里又冷又黑,“肖先生”先找到自己的桌子,把学籍簿子放好,又端起蜡烛向别处走去。她挨个儿桌子照啊,找啊……她终于翻到了一本人家填好的学籍簿子,如获至宝般地捧着它,回到自己的座位。
血脉传承·妈妈的初恋(1)
我本顽痴:王刚自传
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