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些卖书的人熟稔了之后,我经常会请他们推荐一些好书给我,或者询问他们对于我送到地下室的那些新书的评价。渐渐地,我和几位文学记者及出版社的人都熟络了起来。我的笔记本上记满了他们隆重推荐,我又没有读过的书。但是和这些卖书人相比,我更喜欢和那些收藏家们打交道。虽然他们的行为也是一种投资,至少,他们充满热情。他们对书籍的着迷,我相信,更多的是出于热爱,而不仅仅是贪婪。事实上,收藏书籍能够燃起人们本能的欲望。
盖斯特在地下室里清点所有新进的图书,把数量写在一张黄纸片上,由卖书的人带回一层大厅到收款台排队,珍珠会根据纸片上的数字支付现金。一拿到钱,有些人会立刻跑到附近的小酒馆,把这笔不劳而获的意外之财挥霍掉。不过,这一杯杯的酒倒更像是在庆祝派克财源滚滚。
派克从不理会这批人,他把他们叫做“二流子”。凡是新书到货,他都指派盖斯特全权处理。
于是地下室成了盖斯特的天下,米歇尔先生则盘踞在五楼。我们大家常戏称,他们两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包括我在内的一楼所有店员每天生活在派克的眼皮底下,游走在地狱的边缘。派克把自己扮成全能的上帝,高高在上,无所不在。
布鲁诺和他那个一脸凶相的同伴杰克总是和我抢着去善本室的差事,但因为派克指定他们负责平装书,距离珍珠的款台很近,一呼即应,所以常常会近水楼台先得月,争取到下楼去地下室或上楼见米歇尔先生的机会。
杰克·康威和我一样都是移民。他的老家在爱尔兰。他是一位古典小提琴家。一次,他在酒吧里和别人起了争执,结果鼻子被人打扁了,还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疤痕盘踞在脸部的正中央,仿佛是被点了个标点符号在那里。不过白色的疤痕反倒衬出他的脸色红润。杰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长相,鼻子虽然小了一号,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女人缘。他的法国女朋友叫罗埃娜,是位阴郁的诗人。她平常没事就会来店里坐坐,除了她,每天还会有好几个女人来找杰克。
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带着不同的女人进了店里唯一的公用卫生间,一去就是至少二十分钟,害得内急的客人在外面使劲撞门。
杰克瘦削的脸型倒是很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他性情粗暴,浓重的爱尔兰口音经常让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连擅长语言的盖斯特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倒在这方面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爱尔兰英语对于来自塔斯马尼亚岛的我来说就很容易了。但我实在没办法转述他对珍珠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肉麻的话。珍珠竟然还觉得他的不知所云很有意思。事实上,杰克说的有些话我是听清了,但没有听懂。这个问题着实让罗埃娜头痛,倒不是因为杰克真的对珍珠有意思,而是因为珍珠轻浮的笑声让她觉得,这其实是个三角关系,另一方是我,好像我是那个在中间牵线搭桥的人。这让罗埃娜无比憎恨,认为杰克总是嘴巴不干不净,嘟嘟哝哝,除了想讨珍珠的欢心,也是在逗我开心。
我尽量离杰克远远的。以前母亲一直小心翼翼,竭力保护我,不让我碰触“性”这个话题。当然,我也幻想过书中的白马王子,有过青春年代的爱恋。但在那时,我已经满心欢喜地用奥斯卡·加诺取代了西德尼·卡顿(《双城记》男主角)——我心目中的男主角。我傻乎乎地认为,终于可以真实地恋爱了。和男人打交道让我紧张,尤其是在潜藏着错位的情欲的拱廊。一想到他们的欲望我便不知所措,更没想到的是,我也是他们的目标。那时的我,没有任何经验,一股脑地把我所有的浪漫理想都倾注在了奥斯卡身上。我不知道,这种付出竟都是徒劳。
除了周日,每天早上都有一个名叫梅塞尔的邮差到拱廊来送信。梅塞尔是个文质彬彬的特立尼达岛人,来纽约很多年了。如果不穿制服,看上去更像是位外交官,而不是邮差。要是让查普斯挑选演员,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梅塞尔扮演奥赛罗。梅塞尔是珍珠的朋友,所以一看到他,珍珠就会扯开大嗓门,冲着店里叫派克。
在拱廊,信件和书一样抢手。
这些信件中有的是为了求购善本书,有的是图书馆的报价单。总之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各种问题、各种关系。米歇尔先生总是在梅塞尔出现的那段时间在一层店面现身,想方设法地讨好梅塞尔,为的是能看一眼当天的信函。这么做有点傻,也不值得。因为梅塞尔会径直把信送给乔治·派克。除了他,谁也不给看。这时候,梅塞尔更像派克的专人信使,而不是邮差。派克也会特别地因为梅塞尔的到来暂时停笔,和他打招呼,然后煞有介事地接过那一叠信函。
米歇尔先生则会一直跟在梅塞尔的身后,管他叫“学究”,直到派克责令他离开,说如果有他的信会派人送到楼上。米歇尔先生的这些举动非常孩子气,好像在等着从梅塞尔的手上偶尔掉下一封信,他就可以抢在专横的老板之前先睹为快。
有些人把到拱廊偷书当成日常消遣。工作了几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我又听到珍珠在喊“书评”。我应声而至,结果迎头碰上了一位经常光顾拱廊的“神偷”。此人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高个子,头发颜色和我的一样醒目,下身穿一条油彩斑斓的牛仔裤,两条大长腿交叉着倚靠在收银台上等我。我当时还不知道,米歇尔称这位仁兄“雷德波恩”。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陪我一起下地狱呢。”这个男人口气轻浮。
“我想我并不认识您。”身为陪同,我接过他手中的几本精装书。
“的确,我们没见过,可是显然我们某些地方很相似。因为这头发,这儿的人都叫我‘雷德波恩’。”
“红头发的人很多啊。”我边回答边领着他走下陡峭的楼梯。一进地下室,派克用大写字母粉刷的标语便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乔治·派克绝不容忍偷钱或窃书现象!”
“你不觉得派克这么做有点过火吗?”他指着墙上的标语说,“很吓人哩。”
“清者自清。”我反唇相讥。